【人物】对不起,我只好用“哑巴”称呼你

作者: 酿酒炦 | 来源:发表于2017-04-06 20:31 被阅读0次

他坐在门口,靠在椅背上,手里拽着什么,像是一块绣着花的手绢。冬日的阳光稳稳地打在他的身上,我还可以看到他鼻子上的绒毛,那些缺水的皮肤耷拉在脸上,在我成长的时候,他也老去了。

静静地,他仿佛正陷入回忆里。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了看,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对他的映像永远只是这个冬日早上的侧影,和小时候那个高大的黑影。一个明亮,一个暗淡,看似完全不同,却一样地没有五官。

他,是个哑巴。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

哑巴是我外婆村子里的,距离不近不远。

小的时候,我在外婆家住着,每天一定会碰见哑巴,或是早上,或是中午,或是晚上,总归是可以见到的。

哑巴对我并非十分和善,小时候,我似乎还有点憎恨他。是的,是憎恨。

我小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在脖子上挂个小钥匙,一天到晚地挂在脖子。回家的时候,再把钥匙取下来开门。那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都有一个,挂在脖子上谁也不肯拿下来,就像少女们脖子上的璀璨项链一样。

幼年时候的经历总是十分有趣,一排小树丛也可以被我们当成小火车来玩,而唯一的噩梦就是哑巴。当我玩得筋疲力尽回家开门的时候,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拍打吓一跳。是的,就是哑巴那个大坏蛋!

记忆当中,哑巴长得很是高大。他只要轻轻一抬手就可以拍打我的脑袋,却不是轻轻地拍下来,而是真的重得能让人感觉到微微发麻的疼痛。

然后,他就会迅速闪去一边,好像是知道我会反手打他一样。

女汉子小的时候依然很女汉子,我记忆中,自己从来没有像其他萌乖萌乖的姑娘一样,糯糯地,气鼓鼓地去呵斥他:“臭哑巴,坏哑巴……”我向来只会反手去打他,打不到就恶狠狠地瞪着他。

然后,哑巴总是哈哈大笑,仿若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从我那矮矮地高度望过去,哑巴背着阳光,整个人暗暗的,样子一点也看不清,只剩下一个轮廓长久地留在我的成长里

那个时候,小小的我,对于长高这件事情远没有如今急切地渴望,并不担心因此而长不高。我只是长期地处在恐惧中,我觉得我要被哑巴打傻了,我要考不了高分了,这种恐慌的心情现在还被我爸妈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笑。

哑巴不会说话,但是耳朵很是灵光,而且他竟然还会点手语,尽管不怎么标准,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学过来的。

一个很偶然的下午,我依然玩得筋疲力尽,却没有钥匙。我坐在门口的小石墩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拽着门前的狗尾巴草。我时不时往路口看看,却总看不到外婆回来,有点饿又有点无聊,别人家都开始飘出诱人的香味。

一如既往地,哑巴又重重地拍打了我的脑袋。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懒懒地回过头去,既没有反手打他,也没有瞪着他。

哑巴指了指门,再指了指我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像是一个还不会讲话的婴儿。

可是我却懂了,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一言不发,继续拨弄着那些无辜的狗尾巴草,心里有点烦他多管闲事。

哑巴继续手舞足蹈,他指指我,又指指他家的方向,然后快步地走了几步,再折返回来,蹲下来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摇摇头,说:“不去,我要等我外公外婆回来。”

哑巴指指天,又指指路口,再去推推门,然后拽着我过去。

我不记得为什么,按说以我对他的憎恨,是不可能去他家的,但是,我最后确实去了他家。

这是我第一次去哑巴家里。哑巴家很简单,我只记得里面有台电视机,然后有简单的几张凳子和椅子,哦,还有一张小方桌。

哑巴打开电视,进了里屋去了。

我在堂屋四处瞎转悠,踮起脚尖在桌子上张望。我看到上面有一些戏本子,其中有一本正摊开着。我认识,那是我外公手写的戏本子,我在外公的抽屉里看见过好多。还有一本旧旧的本子,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个什么样的本子,但是我还记得那个本子上面摊着一块手绢,只露出一角,绣着花,有点旧。

哑巴的家很干净,不脏不乱。

哑巴从后面拿来一袋,嗯,怎么说呢,我们是叫“炒米”。“炒米”不是炒的,是把米放在一个黑色的圆圆的东西里面,然后下面用火烧着,等到“嘭”的一声炸开,“炒米”就好了。

这个叫法很不纯正,可是这一片的人都是这么叫的。我的形容也很不纯正,但是我只记得是这样子的,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那个黑漆漆又会爆声的东西。

我就这么吃着“炒米”看着电视,黑白电视。而哑巴,也坐在另外一张凳子上,看着电视。那个时候我都没有看过什么电视,我很是好奇,因为我外婆家没有电视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看的是《新白娘子传奇》,对,就是它。

好像是看到许仙发现白素贞的大宅子其实就是一片废墟,我正看得入迷,突然哑巴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十分懊恼,但是我正在他家看电视,我又不敢瞪他。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婆在外面喊我,我大声答应地跑到门口。外婆走过来,牵着我的手,“囡囡啊,我还以为你野去哪里了!”

“我忘记带钥匙了。”

外婆转过头去谢谢哑巴。哑巴咿呀咿呀着摆摆手,笑笑,却坐在凳子上没有动。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那个晚上,我回过头去看见的哑巴。他一直坐在凳子上没有动,我依然不记得他的五官,甚至连他的微笑都不大记得清,却记得他浑身散发出的一种气息。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气息叫做孤独。

哑巴其实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收养过一个小孩儿,是个外地打工仔的小孩儿,是个圆圆脸的小女婴。我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被遗弃的,还是养不起就送给哑巴的。

外婆隔壁村有好多做帽子的厂子,里面有很多外地来的年轻姑娘,也许这个小孩儿是某个姑娘带不走的孩子。当然,那个时候我丝毫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哑巴家多了一个小妹妹。

哑巴待她极好,偶尔抱她出来晒太阳,很轻很温柔,手里时常拿着一块绣花手绢,时不时地去给他那闺女擦擦嘴角的口水。

我会拿手去戳戳她的小脸蛋,粉嫩粉嫩地,特别爱笑。

但是哑巴总会一把打开我的手,然后抓起我的手,让我自己看看我的手指甲缝。我承认,我小的时候,我身上那些处女座的特性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泥巴地里滚滚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村子里的人,总是打趣哑巴,说哑巴这是在养自己的媳妇。哑巴总是眼睛一瞪,然后像赶鸡鸭一样赶那些开玩笑的人,然后回过头对着小女儿露出一副温柔地笑。

哑巴那个闺女,叫欣欣,会非常伶俐地叫我姐姐,和小时候一样爱笑。

欣欣很喜欢和我玩,时常拿出来她的一些小零食和我一起分享。不过,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哑巴是怎么给欣欣起得名字,或者说是怎么教她讲话的。

欣欣来了以后,哑巴就再也没有拍打过我的脑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欣欣。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欣欣。

欣欣在她可以上学的年纪离开了哑巴,因为欣欣的亲生母亲回来找她,和欣欣的父亲一起,欣欣的妈妈说要接欣欣回去。

没有人知道他们中间是怎么谈的,反正最后欣欣被接回去了。尽管他们刚刚来的时候,欣欣躲在了哑巴的后面,不和他们讲话,也没有笑。欣欣离开的时候,一如既往地笑笑,没有哭也没有闹。很多人说,欣欣这妮子,哑巴算是白白待她好了几年。

听说,欣欣走的时候,哑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小房子。但是我外婆说,那天傍晚听到小房子里有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些事情是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我并没有见到。

但是那以后,我就觉得,散发孤独的不再只是哑巴,而是那座小房子。

之后,我很久没有回去外婆家,因为我在上高中,我在费心攻读我的化学,一个过不去的坎一样的化学。我实在想丢弃它,可是我丢不开它,诚如我丢不开高考一样。

某个周末突然去了外婆家,似乎是出门去买茶叶蛋。这一片,有阵子每天总是有人踩着车走家串户,喊着“茶叶蛋,豆腐干,小肠卷……”

车子停在离哑巴家不远的地方,好几个孩子在买,我是个大孩子,已经不好意思和他们抢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哑巴,记忆里的那个黑影好像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他坐在门口,靠在椅背上,手里拽着什么,像是那块绣着花的手绢。冬日的阳光稳稳地打在他的身上,我还可以看到他鼻子上的绒毛,那些缺水的皮肤耷拉在脸上,在我成长的时候,他已经逐渐老去。

静静地,他仿佛正陷入回忆里。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看了看,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张张嘴巴,却不知道要怎么喊他,只能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把嘴巴闭上。我微微有点尴尬,只是歉意地对他笑了笑。

小的时候,和所有村子里的小朋友一样,总没大没小地叫他哑巴。我不知道,那些年幼时的玩伴们是怎么去称呼他,也许是和我一样尴尬而又友好地笑笑吧。

阿唐说,若是从小做到大,反而习以为常了,相比之下,成年以后再去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总是带着一种矫情的害羞。阿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想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我的共鸣感来自何处。

我不知道,哑巴有没有认出我来,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浅浅的轮廓,以前的短发也已经留长。

也许认出来了,也许没有认出来,我也不知道。

因为,直到我离开,也不曾过去和哑巴有过交谈。

后来某一天,听妈妈和爸爸说,外婆村子里有个阿婆被送去了养老院。

隔壁的那个阿婆其实就是路口的那个阿婆,乡下的房子总不像城市的房子那样子拘谨,自由而随性。

那个阿婆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是向上翘起来的,满满的都是欢快的柔和。每次我去外婆家,一到路口阿婆总是大声喊起来:“小有妈,你家囡囡来喽~”他们老一辈的人都管我舅舅叫小有。,

然后外婆就会从她的屋子里探出脑袋来,然后拿手在围裙上蹭蹭,尽管她的手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妈妈说,阿婆被送去养老院的时候眼泪哗啦啦地流,我实在想不出那个快乐的小老太哭个不停的样子。阿婆有好几个孩子,那几个叔叔阿姨都过得很好,但是很忙很忙,也许送养老院是他们最理智的决定。

我还不曾从这种感叹中剥离出来,又听妈妈说,哑巴之前也被送去了养老院。岁月不饶人,迅速老去又独自一人的哑巴,没有人供养了,村里决定把他送去养老院里面。但是哑巴自己逃了回来,说养老院待他不好。

我扒着饭,像是若无其事地夹着菜,可是妈妈不再说下去了。我还想多了解什么,可是我又不知道了解什么。

再后来听到哑巴,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这些记忆越来越片段化。

这一次却是知道了哑巴的身世。

哑巴原来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哑巴,是被他爸爸妈妈毒哑的。

哑巴的爸爸是个干抢劫的,打家劫舍,虽然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点,但是也不多嘴。靠着变卖劫来的东西,哑巴家过得还算可以。

而哑巴,小时候实在是个虎头虎脑的开朗孩子。一开始,哑巴爸爸打劫回来,晚上和哑巴妈妈一起估价展示收获,也从来不避开哑巴。童言无忌,哑巴时常会炫耀他爸爸又带回来什么。

哑巴的爸妈为了不被大家知道,一碗药,毒哑了哑巴。哑巴就此成了哑巴,再也没有人记得他原来叫什么。

妈妈说,哑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哑巴小的时候村子里还是分队的,而哑巴就被叫做“大队儿子”,是大队里分出米来养活了哑巴。

为什么哑巴是吃百家米长大的,他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为什么哑巴一直没有结婚,就一个人,是没有人介绍还是没有人肯嫁。

还有那块手绢,我总觉得那必定有着一个故事。

我想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我十分好奇,但是,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太多字,而我也不曾再见过他。

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所以,我只好用哑巴称呼你。

对不起,我只好用哑巴称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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