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的光线总是特别，尤其是傍晚时分。夕阳穿过百叶窗，在黑白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大自然自己谱写的一首无声乐曲。周然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这首曲子他已经修改了十七遍，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打扰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周然转头看去。女孩站在逆光里，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是陈教授让我转交给你的乐谱。"她走近了几步，把信封放在钢琴上，"他说你一直在等这个。"
周然这才看清她的样子。及肩的黑发，白皙的脸庞上点缀着几颗小小的雀斑，眼睛像是盛满了整个黄昏的温柔。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左耳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银色音符耳钉。
"谢谢。"周然接过信封，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一丝微妙的电流从接触点蔓延开来，"你是..."
"沈念，文学系大三。"她微微一笑，"在陈教授办公室做助理。"
周然点点头，突然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刚写的乐谱上，眼神专注得有些出神。
"你喜欢音乐？"他问。
沈念像是被惊醒一般眨了眨眼："嗯，虽然我不会弹琴，但很喜欢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划动，像是在跟着看不见的旋律起舞，"这首...很特别。像是一个人在深夜走路，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感觉。"
周然愣住了。这正是他想要表达的情绪——孤独中的温暖，黑暗中的微光。十七个版本里，没有人能听出这一点，包括他的导师。
"你...要不要听我弹完？"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
沈念看了看手表，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坐到了琴房角落的椅子上。
周然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这一次，他不再纠结于技巧和结构，而是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画面——深夜的街道，一盏盏亮起的路灯，还有站在灯光下的身影。
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琴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周然睁开眼，看见沈念的眼角闪着微光。
"太美了。"她轻声说，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像是有人把晚安说成了音乐。"
周然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音乐。
从那天起，沈念成了琴房的常客。她总是带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抬头对上周然的目光时，会给他一个微笑。有时她也会提出一些建议，那些来自非专业角度的想法往往能给周然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
一个月后的周五晚上，周然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突然转向沈念："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念合上手中的诗集："什么忙？"
"我的毕业作品。"周然有些紧张地揉了揉后颈，"需要一个主题灵感。我觉得...你可以是那个人。"
沈念的眼睛微微睁大："我？"
"你的感受力，你看世界的方式..."周然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我想创作一首能让你听到时想起自己的曲子。"
沈念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不确定我能帮上什么..."
"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周然的声音柔软下来，"比如告诉我，你最喜欢什么时间的声音？"
沈念思考了一会儿："深夜。当所有人都睡了，我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楼下偶尔经过的汽车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那种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秘密。"
周然迅速在乐谱上记下几个音符："完美。这就是我想要的。"
接下来的几周，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周然发现沈念喜欢在雨天去图书馆的角落看书，发现她总是先吃便当里的青椒，发现她听音乐时会不自觉地用脚尖打拍子。每一个细节都变成音符，融入他的作品中。
而沈念则开始记录周然的习惯——他弹琴前总会先活动手指关节，思考时会无意识地咬下唇左侧，喝咖啡要加三块糖但从不搅拌到完全融化。这些观察被她写进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藏在枕头下面。
毕业音乐会前夜，周然在琴房待到很晚。曲子已经完成了，但他总觉得还缺一个完美的结尾。沈念推门进来时，他正烦躁地揉着一团废稿。
"给你带了宵夜。"她放下一个纸袋，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红豆饼，"休息一下吧。"
周然叹了口气，接过红豆饼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谢谢。"
沈念坐到钢琴旁的长凳上，肩膀轻轻碰着他的："紧张吗？"
"有点。"周然承认道，"这是我第一次为特定的人创作。"
"我会在台下第一排。"沈念轻声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为你鼓掌。"
周然转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棕色，像是能装下整个宇宙。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告诉她这首曲子其实是给她的，想要告诉她这两个月来她已经成为他清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和夜晚入睡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但明天就是音乐会了。他决定等演出结束后，在一个更完美的时刻告诉她一切。
"周然？"沈念疑惑地歪了歪头。
"没什么。"他微笑，"只是...明天之后，你有什么计划？"
沈念的目光飘向窗外："我申请了国外的交流项目，如果通过的话，下个月就走。"
周然的心沉了下去："多久？"
"一年。"她轻声回答，然后迅速补充，"不过还没确定结果。"
钢琴上的节拍器滴答作响，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最终，周然深吸一口气："明天演出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沈念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他们相视一笑，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某种期待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第二天，周然没有出现在音乐会上。
沈念坐在承诺过的第一排座位上，手里紧握着那封写了又写的信，直到主持人宣布周然因故无法演出，将由另一位同学代替。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机里给周然发的信息全部显示未读。
音乐会结束后，她跑遍了整个校园——琴房、宿舍、图书馆，甚至他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没有人见过周然。
三天后，沈念从陈教授那里得知，周然在来音乐会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右手严重受伤，被家人接回老家休养。
"他留了这个给你。"陈教授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乐谱和一把钥匙，"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他的琴房拿些东西。"
沈念颤抖着双手接过。乐谱正是周然这些月来创作的曲子，标题处写着《晚安》。而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与周然之间最后的联系。
毕业季匆匆而过，沈念的交流项目申请通过了。出发前夜，她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周然的琴房。房间已经被清空了大半，但在钢琴凳下方，她发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盘录音带和一张纸条：
"给沈念——这是我第一次录音尝试，有很多瑕疵。但想到你会听到，就觉得它们也没那么重要了。"
录音带里的曲子比乐谱上更加丰富，周然在最后加了一段没有写在谱子上的旋律——轻快而明亮，像是日出时的第一缕阳光。沈念坐在空荡荡的琴房里，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把录音带、乐谱和那封始终没送出的信一起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带着它们飞越了大洋彼岸。
十年后，沈念站在音乐节的舞台上，台下的观众像一片闪烁的星海。这是她第一本诗集《晚安曲》的配乐朗诵会，而压轴的正是那首她从未公开过的《晚安》——周然的曲子配上她的文字。
"这首歌，献给一个特别的人。"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无论你现在在哪里，希望你能听到。"
音乐响起时，沈念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黄昏的琴房，闻到了钢琴木质的香气，感受到了那道注视着她的温柔目光。
朗诵会结束后，沈念在后台收拾东西。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沈女士，有人留了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历经岁月却依然清晰。沈念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年轻的周然站在钢琴旁，对着镜头微笑。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我听到了。第一排右侧通道，等你。"
沈念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三十岁的脸庞上滑下两道泪痕。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外套冲出了帐篷。
音乐节的人潮已经开始散去，但第一排右侧通道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右手放在膝盖上，能看见几道明显的疤痕。当沈念走近时，他抬起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盛满了整个黄昏的温柔。
"你的晚安，"周然轻声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美的恻隐。"
沈念的行李箱底，那封十年前的信静静躺着，信纸上写着："我多想再见你，哪怕匆匆一眼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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