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辟地已不知过了多久。按人间的算法,这一年是宵朝元年。后世史书皆曰,宵朝太祖高皇帝在这一年推翻了无道的臻朝,开启了两百多年的太平盛世……此说不确!至少在宵高皇元年间,战乱远未结束。宵高皇从开春起就御驾亲征,讨伐叛服不定的北方诸侯。宵高后则坐镇朝中,派绣衣甲骑逮捕了不少在战争中归顺宵高皇的前朝武人。
在众多海捕文书中,有三个甲级钦犯从三个通缉布告并到了同一个布告上。一位原先在宵朝禁卫军任职的青年武将,一名被宵高后指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中年术士,一个据说从宵朝皇家禁室中偷走不少前朝秘典的老年学士。
谁知几个月过去了,其他的甲级钦犯已悉数落网。唯独这三人从宵朝国都一路向南逃窜,硬是冲破层层封锁,进入了宵朝大军不敢染指的禁区——南疆的百万大山。所有试图捉拿他们的官兵与赏金猎人都说,青年武将有万夫莫敌之勇,中年术士的妖法诡异,就连老年学士都能像变戏法一样拿出许多令人防不胜防的古怪器械,个个都超难对付。气得宵高后接连摔碎了三个昆山夜光杯,只好反复诅咒三人在百万大山中不得好死。
横亘千里的百万大山,几乎占去了南疆地域的一半。这里丛林茂密,云雾缭绕,瘴疠多生,珍禽异兽不可胜数,名贵药材不计其数。然而就连悍不畏死、暴烈好斗的林中之民,也只敢在百万大山外侧活动,最多深入山区二十里就会自动折回,因为害怕。他们害怕百万大山中藏着连接人间与幽冥的鬼门,以及鬼门里关着的杀人如割草芥的鬼军。
全天下的老者谈起六十年前突然现世的幽冥鬼军,仍旧心有余悸。时至今日,海内万民家家户户都还供奉臻朝鬼门关都尉的牌位。哪怕是取代臻朝的宵朝,都为鬼门关都尉大兴官祠,纪念这位让鬼军不敢与之争锋的昔日战神。尽管谁也没亲眼见过鬼门关,老一辈人流传下来的告诫,比前朝官府的刀钺刑具更令他们敬畏。饶是如此,还是有三个不听劝告的外来人在百万大山腹地行进,一往无前。
走在最前面的青年武将才二十出头,骑着肩高六尺五寸的大黑马,手中握着一杆长枪,腰中挎着长刀和短剑,铁盔上插着鲜艳的雉尾,脸上戴着能驱妖邪、镇恶鬼的方相氏面具,人与马都披着厚厚的札甲,马背上还有弓弩与标枪。他还牵着一匹肩高五尺八寸的青马,那马驮着行李和备用兵器。武将一直沉默不语,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不像他身后的俩人全程都在交头接耳。他身边那条黑色细犬也跟主人一样安静。
“武将小哥的铠甲内柔如棉,外坚似铁,刀枪不入,水火不浸,冬暖夏凉,材质很是特别。依老夫考证,这是凶兽穷奇的皮做的。”这位骑白骡的老学士是西南都江郡人,已年过五旬,生得憨态可掬,满头白发之中杂了几撮整齐的黑发。他穿着儒服戴纶巾,左肩上绑着一个肩甲似的古怪木器,附带着一只机关木鸢,怀着抱着一只狸花小奶猫。
“老猫熊,你说你是不是傻呀!宵朝学宫祭酒都请你去博士学宫吃香喝辣的,你咋二话不说跟着咱俩风餐露宿呢?”问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东海九黎郡术士。他是个瘦高子,手执拂尘,披头散发,道袍穿得皱皱巴巴,乘着符咒所化的纸马纸车。说话时正在逗弄几只绕着他转的黄雀。
学士说:“哼,大海鱼。莫要问,问就是宵朝皇帝老儿朝老夫的儒冠里撒尿了。老夫岂能受此等侮辱?”
术士讥讽道:“臻朝太祖武皇帝还烧过许多书,处死过一批学士呢。那时也没见你愤而出走。”
“那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先帝烧的书杀的学士,本就是我们学派的离经叛道之流。再说了,要不是先帝收天下之图书入博士学宫,老夫哪有机会独揽百家不传的秘典?”
“切,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舍不得前朝学阀的富贵罢了,装什么高风亮节!”
学士不高兴了,一按左肩上的机关,木鸢就起飞了,冲过去跟术士身边的鸟打架。“你又算什么玩意?诈称自己会长生修仙之术,从先帝那里骗走巨万钱财去西海游山玩水。要不是你这大骗子,咱大臻朝哪会被折腾得国库亏空、民生困顿,终至万劫不复?”
“把狸奴还我。”术士急一把从学士怀中抢过小奶猫,大声嚷道:“你懂什么?海外一定有仙山和宝藏,只是尚未发现。一旦找到,天下不再有灾病穷苦,人人都能腰缠万贯、长生不老……”
“又讲海外奇谈了。真要人人长生不老,令尊的家产永远轮不到你继承。整天做劳民伤财的白日梦,先帝只是将你下狱却留着没杀,太便宜你了。不过话说回来,大海鱼。宵高皇都亲自下令把你从国狱中放出来封官许愿了,你怎么还随我等浪迹天涯呢?莫非是在新主子那里诓不到小钱钱了?”
“呸,坊间传闻有几个能信的?在下……老子既不喜欢臻朝太祖武皇帝,也讨厌宵高皇。你们不知道,那宵高皇,原是在下同乡同里的邻人。他还是个小小的乡吏时,就欠了我家五千三百六十四钱,至今未还。”
术士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但抚摸猫头的手依然温柔。“老猫熊,你别看宵高皇把在下从臻朝大牢中放出,后来一有人弹劾老子……弹劾在下用妖术迷惑良家民女,他和他那口子就派刺客放火烧我家。老子那明明是道术!是道术!咋就成妖术了呢?那天要不是武将小哥路过,在下恐怕早就成了县府陈尸房里排队待检的一具尸首了。”
学士两眼放光地问:“先甭管是道术还是妖术。你真的用术法糟蹋民女了?”
“那哪能呢?”术士不以为然地说,“瞧你这老色胚的样。在下志在恢复天下间失传的十二种道术,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不信?在下接点童子尿让你试试法力。”
“打住打住,老夫又不是游方郎中,谁要你那过期老童子的人中白。”学士捏着鼻子一脸嫌弃,“话说回来,你去鬼门关是要做啥子?”
术士突然有些伤感:“在下的师祖与恩师,曾经与鬼门关都尉一同迎战幽冥鬼军。在下五岁时,他们连同鬼门关的不知所踪。虽说宗门早被反臻乱军给灭了,但在下还是想去碰碰运气,找一找他们的遗骨,还有遗物。”
学士感慨道:“唉,若非那天你俩路过学宫后门,老夫怕是还没到南疆就被宵朝官兵或赏金猎人逮住了。武将小哥的武艺,你的妖术,哦,抱歉,是你的道术,忒狠了。”
术士问:“你太过谦了。你的奇技淫巧,哦,对不住,是机关术,也诡异得很。话说,你去鬼门关的理由是什么?”
“就是好奇!”学士小声说,“老夫还是臻朝博士的时候,悄悄读过鬼门关的相关密卷。鬼门关都尉之所以厉害,是因为掌握着臻朝最强的法宝——玄兵令……”
走在前面的武将耳朵很尖,听到“玄兵令”三个字就调转马头过来,用长矛指着学士问:“关于玄兵令,你还知道多少?”好一口地道的臻朝废都腔。方相氏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他两眼射出的寒光让学士和术士背后一个激灵。学士捋了几下雪白的长髯,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说起玄兵令的事。
这玄兵令是臻朝至宝,是臻朝太祖武皇帝的曾祖父臻国昭武王聘请天下第一巧手工匠与神州首席术士合力打造的。臻昭武王还把自己的血,与臻国军神之血融入其中。传闻每一个掌握玄兵令的人都能号令海内的神、鬼、精、灵以及圣兽无偿替自己效力三次。臻朝太祖武皇帝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十年征战驱逐入侵人间的幽冥鬼军,据说皆是玄兵令之功。
但这项至宝,早在四十年前就与鬼门关要塞连同守军离奇消失。臻朝太祖武皇帝斥资巨万,派出无数人去南疆深处寻找,依然无果。如今的宵高皇唯恐玄兵令落入他人之手,扰乱新王朝,就把所有涉及鬼门关的秘典都藏于皇家禁室,并试图杀掉所有知晓玄兵令一事的人。老学士不仅知道这个秘密,还私藏了前朝秘典,因遭人揭发而被安上盗窃秘典的罪名,不得不负罪潜逃。
“武将小哥,您去鬼门关,莫非是要借玄兵令……光复前朝?”学士歪着脑袋问,看着更像一头大猫熊了。
武将没有回答,只是收起长矛,又调头往前赶路了。无论学士怎么问,他都不回应。学士和术士都悬着一颗心。他们曾经见证了臻朝一统四海的壮举,又目睹了这个王朝如何一点一滴地丧失民心,骤然土崩瓦解。出于私人原因,他们都不喜欢有更多人拥戴的宵朝,但更不希望再经历一次天下大乱。那可不比鬼军祸世时好多少。
不知走了多久,武将终于蹦出一句:“扎营。”三人才歇下来。一路上,学士和术士都习惯了武将的惜字如金,也乐于服从他的指挥,因为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做法了。不过,最年长的学士还是沉不住气问:“咱仨真能找到鬼门关么?”
“不知道。”武将淡淡地说,“末将也没来过。”他摘下方相氏面具,露出黝黑刚毅却相貌平平的真容,用淡漠的眼神盯着术士。
术士叹了一口气,又从大袖中掏出了罗盘,熟练地测起了各个方位风水的吉凶。自从进入百万大山后,术士一面以通灵道术与鸟群共享视野探路,一面用罗盘推算路线。道行高深的中年术士负责导航,力能扛鼎的武将负责开道。博学多闻的老年学士则充当起了伙夫,只有他分辨地出哪些菌菇吃了之后不会看到一群小人跳舞。就这样,三人相互扶持着深入大山腹地,已经七天七夜了。这个山谷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
“奇怪!”术士惊叫道,“你俩快过来看。”
武将噌的一下就跃了过去,但看不懂罗盘指针一直打转是什么意思。学士自负读尽百家秘典,游遍天下七十二郡,此时也懵圈。只见罗盘指针越转越快,都摩擦出了火和烟。武将直觉不妙,抢过罗盘往远处一抛,让俩人都跟着趴下。罗盘撞在一棵少说也长了五百年的参天古木上,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小儿笑声,在山谷树林中折射回荡,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武将的黑细犬阿卢怒吠不止。
“何方妖孽,竟敢毁老子的罗盘!快滚出来受死。”术士愤然道,手中抓起一把符咒,咬破手指在上面画了几下,随后干净利落地将符咒插在木剑上,口中念念有词。武将抄起弓箭,警惕着瞄着四周,目光仔细搜索着每一棵树、每一个草丛。学士则紧紧抱着狸花小奶猫,缩在白骡的身旁,黑细犬阿卢正依照主人的命令在保护他。
“我不是妖孽,我是山神。不信你们抬头看。”
众人循声看去,一个穿着红肚兜和短裤的总角小儿背起双手,一只脚踏在树冠的一根细枝上。树枝随风动,他随树枝动。他脸上的方相氏面具跟武将的一样,都是黄金四目。武将放下了弓箭,术士却依然拿木剑指着那小儿。
“神仙小君子,神仙小君子!”学士躲在黑细犬的后面小心地问,“请问您知道鬼门关要塞往哪走吗?”
“知道呀,嘻嘻嘻。”
“在哪?”学士两眼放光,不由自主地绕到了黑细犬前面。
小山神摘下了方相氏面具,露出惨白的脸与一口雪白的牙,笑着说:“鬼门关,这里就是呀!”他小手一挥,周围的景色骤变,一座夹在两山之间的雄伟关塞出现在众人眼前。塞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篆字,字上的金漆半落,外层包着大块青石的夯土城墙上似有斑斑血污。从城墙根到他们脚下,遍地已是古战场的遗址。折戟沉沙铁未销,却不见一具尸骨……
“大神,在下还有个问题?”术士举起左手提问。
“说吧,何事?”小山神一直在树冠上蹦跳玩闹,不亦乐乎。
术士瞪大眼睛盯着他问:“您什么时候赔我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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