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孙大爷

邻居孙大爷是我特别喜欢的上海人。

他烧得一手正宗的上海本帮菜，热情，好客，逢年过节总喜欢招呼街坊邻里到他家做客。

当然，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积极地做好吃的上海菜为我们解馋；也不是因为中秋节他给我们送正宗的上海鲜肉月饼；更不是因为端午节他让孙奶奶专程送来的沉甸甸的一包上海粽子。

那些林林总总的美食，固然让人格外想念和惦记。可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浮现眼前的，是他大手一挥，以指点江山的气势指导你如何做好红烧狮子头，香煎鳗鱼，以及上海名菜腌笃鲜等等若干。

心系国家大事的孙大爷，聊天从不缺乏话题。当邻居们相聚在他家时，他健谈博识，大到国际形势，小到花园里种哪些花，何时种下为佳，一脸真诚，推心置腹地分享，没有长辈的姿态，更像是可以谈天说地的挚友。

也许，他身上独特的“真”和“诚”是打动我的最重要原因。

孙大爷的女儿娜娜说，“小时候，我是奶奶带大的。晚上睡觉，我最喜欢缠着奶奶讲故事，让她讲我爸爸小时候的故事。爷爷是军*人，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穿爷爷的旧军装，又大又肥又长，袖子可以甩起来。爸爸穿着爷爷的旧军装在大院里走来走去，大院里的人都记得他这个特别的小孩，这个爱穿大人旧军装的男孩。爸爸从小胆大淘气，有一回，邻居阿姨来家里报信，说爸爸被一群十几岁的大孩子堵在院门口打，叫奶奶赶紧去救人。奶奶跑到大院门口的时候，看到很多大孩子把不到十岁的爸爸压在地上，奶奶连忙把一个叠一个的大孩子死命拉开后，被压在最底层的爸爸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不哭不闹，抬起头看到是奶奶，只说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奶奶问他疼不疼？他笑笑说，不疼。”

早上或者傍晚，我在家旁边的公园散步，总能看到孙大爷和孙奶奶一起散步。

孙大爷一米八的高个，魁梧身材，年过七旬，肚子微微挺起，身子板硬朗挺拔，他走在太太身边如北岸群山般巍峨。太太身材娇小玲珑，笑起来浅浅的梨涡像两颗小珍珠嵌在沙滩里。散步的时候，孙奶奶紧紧地跟着孙大爷，时不时低声嘟囔几句上海话，大多数情况下，孙大爷并不回复，即便回复，也是声如洪钟，气拔山河。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孙大爷那么气宇轩昂，有一种普通老人身上没有的笃定，直到最近我才从娜娜的口中得知原因。

“我爸爸以前参过军，任炊事班班长，负责给全班人做饭。他的做饭技能就是在那个时候提升的。他做饭又快又好。平日里他给我们一家六口做饭，客人来家做客，他会做一大桌子好菜，还特地邀请大家点评他做的菜。看到大家吃得开心，他便心满意足。”

会做饭的大爷令人敬佩。做了好吃的会想着与街坊邻居分享的大爷，是我们都爱的大爷。

用句时髦的话来形容孙大爷，他就是宠妻达人。

看他和孙奶奶散步，我经常有种错觉，那一脸娇羞的孙奶奶不是银发老人，而是初陷爱河的少女。我一直坚信，被爱包围，得到宠爱的女人，她的眼神，皮肤，甚至头发丝，会散发幸福的气息。而需要通过自我强大和修行来成全自己的女人，她的皮囊，发肤，灵魂，飘渺又坚硬，摇荡在未知的宇宙中，慌张而冷静。

孙爷爷希望孙奶奶既享受他的呵护照顾和疼爱，又保持自己独特的可爱。

娜娜说，她爸爸很小的时候，因为调皮，从高空中跌落，口吐白沫，头骨碎裂，差点丧命。可后来他昏迷了很久，居然醒来，且慢慢恢复了。命大，有惊无险。

原来，年少的孙大爷看到父母办公楼前面，在两三层楼那么高的大门口有一个石狮子雕塑，石狮子的嘴里有一个圆滚滚的石珠子。他对这个石珠子非常感兴趣，想把石珠子从狮子的嘴里掏出来。于是他从台阶爬到石狮子，再从石狮子的脚底慢慢爬到石狮子的背部，他趴在石狮子身上，用手不断地去玩那颗石珠子。

娜娜说她奶奶一直看着孙大爷趴在石狮子身上，却不敢作声，因为她实在害怕，害怕自己一旦发出声音会吓着孙大爷，万一他摔下来怎么办？结果，孙大爷果真一个不小心，从石狮子上掉下来，头流了很多血，他妈妈赶紧冲上去抱住他，他看到妈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了一句，妈，你怎么来了？

孙大爷就是这样一个积极，乐观，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和探索精神的人。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赚了，做了很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探索过不少国家，笑容总比板着脸多。

记忆中他脸色低沉的次数寥寥可数，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的嘴角总在上扬，仿佛世间无愁事。

“今天这个讲话，是我一生中最难的讲话，作为他女儿，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他在，会希望我怎么做这个演讲，如何去描述他的一生。”娜娜一身黑衣，神情悲伤但眼睛里有坚定又明亮的光。那光，如此熟悉。对，就是孙大爷坚定的目光。“我想我爸爸，一定不希望我们过度悲伤，因为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坚强的人，真诚待人的人。他一生都在奉献，他把自己奉献给了这个家。爸爸他永远都在我们心中。虽然他已经不在了，我们全家将永远怀念他的笑容和声音，以及他的爱。”

我听着娜娜的故事，泪水忍不住流出眼眶，堆积在口罩的边缘，我的镜片也已模糊。低低的抽泣的声音在房间的不同角落响起来。 我的鼻头很不争气，酸楚，堵塞，鼻涕也十分配合地流下来。好在脸上有口罩，盖住了我全部的忧伤。

孙大爷特别突然地离开了我们。突然到，即使坐在这里，同他家人们一起哀悼，我也不愿相信他已经离去。

天堂是什么样子，孙大爷此刻定在开心地种花种草，展现厨艺。

活在当下，用力地去爱，去尝试，去不怕失败，是孙大爷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

余华说，世界上没有一条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生是可以替代的。孙大爷的人生精彩又丰盛。我想鼓起勇气，渡过更"真"，更"诚"的悠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