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
云城的冬季阴雨绵绵,街边的灯光暗的发黄,拖着身子走上旧楼道,整个人好似被现实击垮的柔软女子,以往见街边呕吐着大哭嚎啕着男人每一个好东西的女人,舒月的嘴角不自觉会泛出嘲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可恨,落到这番田地。
老式灯泡哑光呈橘黄,四处一览无余,堆积的衣裳鞋子亲密的相吻,红皮鞋散发着如裸女般明亮的肤色诱惑着黑夜里那一双双好色的眼睛,随手扔下手中时尚的千元皮包,躺在了廉价的木床上。
木床上没有床垫,只是临时垫了一层床单,隔得床单感受到凉凉的木板,虽不舒服,却也习惯了。
刚躺上去的时候有些冷,又是冬天回潮,床上愣是没有一点温度。
不过还好,睡着了慢慢的也就暖和了。
最近她很少跟人联系,也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要过年了,想给自己留点空余时间供自己梳理梳理情绪。
父亲失明于1990年的冬天,正是春节前后初五初六,街坊邻居相互串门,轮到父亲向别人家拜年,早早的起了床在鸡圈里捉了一只鸡,头发喷上跟人砍价许久才买来的摩斯,穿戴整齐召集大叔和三叔出了门。
当时我在我妈肚子里七个月,发育的已经可以离开母体独立生活,怕路远,我妈没去凑这个热闹,否则像她这么好吃的女人准是不会错过任何一场酒席。
接近中午的时候,父亲觉得视线有点模糊,估摸着是太阳的光线所致,座在主人家的院子里继续晒太阳,吃腊肉吃香肠嘴上一点也没闲着,吃着吃着,父亲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彻底的与光明告别,成为世人眼中的盲人。
父亲到处寻医问药,奈何医生是一种有偿的职业,在普遍贫穷的年代里,会用自己的方式牟取利益。
他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甚至欠了一屁股债。
生下我刚坐满月子,我妈怕自己的一生栽在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趁着我奶奶出门,草草的收拾了几件衣服便不见踪影。
她是个想得开的女人,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很清楚我就是个拖油瓶,只要生下我了,她的责任也就到了。
按照母亲后来的话说,如果早晓得你爸要瞎眼睛,我借钱也要把你打了,省得你活成这副样子。
“我妈跑了。”从那以后我的身上便背着一个这样的去不掉的头衔,人们议论的时候,眼神总是很奇怪,就好像“我妈跑了”是我罪有应得。
我时常与那些长舌妇进行着斗争,当她们说出,“你妈跑了”的时候,我会捡起地上的石头,有的时候会是树枝,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妈才跑了,你全家都跑了。”
但小孩子的眼神并不能吓到人,往往在他们听到我的话之后,连忙蹲下将赠送的“武器”毫不留情的还回来,嘴里带着句,“没教养的!”
大人教育同龄的孩子不要跟我在一起玩,因为我会“带坏”他们,让他们变成和我一样的“坏孩子。”
坏人是所有人讨厌的对象,因此我总被同龄的孩子欺负。
男孩子爱扯我的头发,女孩子爱往我头上扔虱子,我猜测这跟我长大之后发量稀少有着直接的关系。
总而言之就是,他们讨厌我,并且排挤我。
我总坐在门槛边和爸爸一起听着外面的鸡叫,跟爸爸说说话,说说学校里发生的事,说说他们怎么欺负我,顺便学着唱歌给爸爸听。
爸爸转动着眼珠子,有时候会说,你不要去惹他们。
更多的时候,只是浅浅的笑一下,就好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从我记事开始,他便不太爱说话,老是总在屋檐下或者门槛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叔和三经常喊爸爸一起去喝酒,爸爸很高兴,每次喝的醉醺醺的被他们扶着回来,脸色泛红可眼底却是开心的。
我从未见他一个人喝酒,但喝酒是爸爸生前唯一的乐趣,我绕在爸爸身边,有的时候想说,我想学习跳大绳。
有的时候也想说,我想学习玩沙包。
可是没人教我,也不会有人教我怎么玩沙包,怎么缝沙包。
所有人都在因为“我妈跑了”这件事而对我进行着严厉且残酷的惩罚,因为“我妈跑了”所以我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有一段时间我将我妈的名字刻在青竹上,而后用石头划上一个叉叉,这是我诅咒她的方式。
我将这个秘密偷偷地告诉大姑姑之后,大姑姑连忙训斥我,说我这样以后长大了会遭天打雷劈。
当我咬伤远清哥哥的时候,大姑姑也会这样说,“月月啊,远清哥哥是你哥哥啊,是我的儿子,辈分比你大,你这样以后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在大姑姑家搬进城里之前,我和远清哥哥几乎天天打架,可这也并不能阻碍我们之间的兄妹情分,他总是有办法逗我开心,给我带好吃的。
还会说那些议论我讨厌我的人,有一天会发现我的好,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好。
大一些了,等到初一或十五时常跟着奶奶进庙里,听着庙里的老人们嘴里念叨着所谓的因果关系,上辈子,下辈子,积德,报应,还愿。
我理所应当的用学到的思维逻辑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分析,我分析为,不一定是我这辈子做错了什么,也有可能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
那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记不得上辈子也记不得下辈子,这让我怎么心甘情愿如面对世人的批评与疏离。
念小学在镇上念的,尽管家就在镇附近却也不得不随了大军住校,一个小饭盒,两床被子一个盆,我便被打发去了学校。
冬天从宿舍的一楼打水到四楼去洗漱,那段日子并不好过。
当你卷起裤脚急急忙忙的端着盘到达打热水的地方,前面是一条一望无际的长龙队伍,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到轮到你的时候,你只想将手伸进热水管下面冲个实在,也顾不得会不会烫的面目全非。
大的学生很大,小的学生很小,我是属于级别最小的学生,一年级。
四五六年级的学生都是大哥大姐,他们看到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会很自觉地插队,反正量你也不敢说什么。
在这刚明白恐惧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爸爸在镇上的卫生院里停止了呼吸,死了。
电话的铃声将舒月从梦里拉了回来,她下意识的感觉到自己的脚还是冰凉的。
是表姐的电话,表姐名叫张海颖,大姑姑家的女儿,远清哥哥的姐姐,毕业于省内一个名牌大学,刚考上研究生。
“下午有空没有,过来找我一趟。”
舒月应了一声,想起表姐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扯了扯嘴角,“几点?”
“随便几点都可以。”
简单的起床收拾了几下,舒月将门关上,挤上了去往表姐家的地铁。
顶着大雨匆匆的到了楼下,舒月接到远清的电话。
“你别上来了,快回去吧。”远清在电话里下逐客令。
要是换做平时,远清只会说,“快进来,别淋着雨。”
舒月问为什么,远清却不愿意多说,“反正别上来就对了!”
她更好奇了,难道是张海颖又想耍什么花招。
之前张海颖无非就是向各亲戚宣布她在夜总会工作,然后又向各亲戚们说她道德品质败坏,去破坏人家的婚姻当了小三。
有的事是真的,有的事是假的,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好像张海颖有什么超能力似的,所有人都会选择义无反顾的相信她所说的话,就算她说的话扯淡到一种狗血的境界,依然会有人相信她。
而自己,说出来的一切澄清的话都被人当做笑话听,好了,你就认吧,张海颖是不会说谎的,只有才会说谎。
就算是你从小不偷不抢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你是个没妈的孩子,没人教的孩子,谁信你呀!
舒月摸了摸额头的雨水,撸起袖子擦了几下才开始敲门。
大姑姑在厨房里包饺子,听到敲门声手没来得及擦就过来开了门。
舒月一怔,大姑姑这是头一回对她笑道如此灿烂,客观上来看那笑容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真是受宠若惊呢。
“哎呀,怎么淋湿了,快点进来!”大姑姑挽着她进屋,“海颖啊!快去给舒月那件衣裳穿。”
“妈,舒月来了。”
奶奶起身了随即又坐下,神情复杂。
父亲去世以后,奶奶一直住在大姑姑家里,舒月很少去关心她过得怎么样,因为她知道,就算是问候的话脱口而出,当奶奶有所需要的时候,她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张海颖不舍的放下手里的温水袋,走进屋里拿出一件有些褪色的黄色羽绒服让舒月穿上。
正对上张远清一张忧郁寡淡的脸,舒月刻意不去看。
他想说的无非就是,说了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是来了。
摔门声响起,“要吃饭了去哪儿.....”
舒月还没听实在,张海颖就坐在了她的边上,满脸热情,“最近又在忙什么?也不经常过来座座。”
哦?张海颖什么时候欢迎她过来座座了?一年到头少有的几次相聚,均是在冷嘲热讽中渡过,难道她要做个不速之客?
舒月勾了勾嘴角,“最近忙的工作上的事,快过年了,冲业绩多赚点钱。”
张海颖揪着眉毛,忧心忡忡上了心头似的,“作为你姐我劝你一句,夜总会那种地方对女孩子不好,不要再呆了,实在不行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办公室做文员,打打字就行,也不用熬夜。”
张海颖眉开眼笑的说道,随即又变了个语气,“你只要别把夜总会那一套拿出来就行,我怕别人到时候瞧不起你。”
“嗯,谢谢表姐。”
“我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字,二叔死的早,也怪老天不长眼睛,我能帮你的都会帮的。”
可舒月明明还记得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她托张海颖给她找个工作,张海颖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我可不想别人知道我有你这种妹妹,不行不行,没得谈。
舒月啊,你爸死得早,一切呢还是需要靠你自己的,咱们虽然是一家人没错,可你姓舒,我姓张啊,我妈已经是嫁出来的人了,所以你想沾我们的光,那肯定是不行的,再说了,市里物价这么高,你来市里工作,你住哪儿啊。
“我现在在夜总会业绩挺好的,目前不打算换工作。”舒月补充了一句。
她可不想让张海颖觉得自己欠了她什么。
她要让张海颖明白,她舒月就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谁也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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