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的时刻总会来临,旁边也是送机的黑人大姐踮着脚,我也踮着脚,她挥手,我也挥,你看不见我,你淹没在人海里。
我决定离开,呆呆地走。那时我完全是迷迷糊糊的,漫无边际地走,意识里回放我们这一年,过电影一样,一帧帧画面像写完的书页,我在书架边打开它,翻看它。
拐几个弯,下两层楼,买火车票,2.6欧,塞20欧进去,机器问我:“退的钱都是硬币,您接受吗?”“接受,我喜欢十几个硬币‘丁铃当啷’掉下来的声音。”
没有“丁铃当啷”,只有“咚”。排我后面的老头说:“年轻人,售票机里掉出来只鸟!”
我俯下身,狭长的出票口当真蜷着一只鸟,白毛,尖嘴,眼睛黑溜溜望着我。
我把它拎出来,它好小,像是个孩子,我问它:“我的票呢?”
它喵喵叫了两声,说:“我就是啊。”
我悚立了,拎着它的脖子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说:“请问你到底是鸟还是猫啊?”
它说:“我是鸟啊,最近正在学一门外语啊,喵。”
我把它放在地上,不再理它,准备重新买张票,20欧呢,我叹口气。
机器问我:“退的钱都是硬币,您接受吗?”正准备接受,发觉有人挠我腿。
白鸟说:“我就是你的票啊,不信我带你去闸机试试。”
我半信半疑,和它走到闸机前,它说不是这里,要带我去另一个入口。我们去到那里,果然有一个相似的入口,有其他拿着行李的动物进进出出。它的爪子在闸机上一摁,留下一朵梅花,它站在门口,弯腰,做一个请的姿势,非常绅士,我迈步向前,嘿,还真的开了。
我们坐上火车没一会儿,就出发了。
我看到一片农田,金色的麦子站成一排排队列,是出征的战士,在等待它们的国王。它们去年还是土壤里瞌睡的种籽,有大雪为被,与飞鸟害虫长期战斗,也和风霜雨雪正面厮杀。现在正在烈日下谦逊的弯下腰板,因为有两位国王扛着镰刀向他们走来。
我看了眼正在玩手机的白鸟,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丁铃当啷”
“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是丁铃当啷”它抬起头来“你说你喜欢硬币掉下来丁铃当啷的声响。”
又坐了几站,它邀请道:“去我的店里坐坐吧。”不等我答应,丁铃当啷拉着我便下车了。
此时我站立于一片麦浪,一株银杏树上搭了个树屋,看上去应该是个铺子,招牌上写着:“金麦文身店”,招牌下站着丁铃当啷,它把袖子圈起来,系上围裙,发型也换了,是大背头。
“你还是纹身师?”
“偶尔也烫染头发。”
变身新潮纹身师的丁铃当啷眯眼一笑:“请,请。”
店内全木质结构,整齐码放几把木椅,对应着敞亮的镜子。
“很好的店呢。”我坐在椅子上,看了下时间,阿素应该已经起飞了吧。
“还行吧,马马虎虎过得去。”它端上茶,是Hornimans的蜂蜜洋甘菊花茶。
我想到什么,说:“能给我看看你的手艺吗?”
“行啊,你稍等。”小白鸟欣然接受。
两腿颠颠跑去取来几本画册,打开,是它的纹身作品集,全是些异想天开的组合。比如文了两只乌龟的兔子、肚子上画着菊花的孔雀、头顶一撮金毛的狗熊,还有最搞笑的是在两臂文了老虎的老鼠,小白鸟说他们是想借老虎的威名吓走讨厌的猫。
“可老虎和猫是亲戚啊。”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发出喵喵的声音。
它止住笑,摆正小脸说:“你要不要试一下我的技艺呢。”黑眼珠乌溜溜旋转。
我想,大概小鸟和人一样也想挣些钱吧。不同的是,人大多都站在店门口拉客,而小鸟躲在售票机里,趁你投下钱币,当啷一声出现在你面前。总之,我是它理想中的顾客,独身,刚经历离别,精神恍惚,不善言辞。
我点点头,既然蜂蜜洋甘菊花茶都端上来了,一点也不肯付出不太合适。
它激动地尖叫起来:“让我给你画个手表吧!画在手腕上,对,在这里。”
我“噗”地一口把茶水都喷了出来。
丁铃当啷没有在意我的失礼,继续手舞足蹈着形容:“画手机可是了不起的作品诶!”
它飞上肩头在我耳边诱惑道:“会有令人震惊的现象发生哦!”
我执拗不过,在反复确认文上去的画是可以洗掉之后同意了。
“那么好的,马上开始,不会痛的,请把手伸出来,放在这里。”
我把右手放在一个小枕头上,有点像中医号脉时那种。白鸟拿来盛满银杏叶汁水的小碗,和几根细长的麦秸。它拿起麦秸当笔,银杏叶汁当墨,小心地,谨慎地在我手腕上画了一块蓝色的手表,然后撅起小嘴仔细吹干。
“哎,弄好了,请赶紧启动吧。”
“什么?”
白鸟指指中间的按钮说:“我给你画的是智能手表,摁这里是开机。”
我觉得很好笑,但还是依言找到按钮摁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发生。
手表亮了起来,居然出现一些字,然后是开机动画,屏幕一白,之后映出一个女孩的身影。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短裤和黑色小皮鞋,她的右边脸上,眼睛底下,有一颗黑痣。
画面一闪,我看到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巴塞罗那大街上行走。嗯,这是两年前她刚来时的模样。然后我们在学校大厅相遇、在国家宫前的喷泉拥抱、在多瑙河畔洗脚、在布拉格啃猪肘、在伊斯坦布尔烤肉、在匈牙利发酒疯…记忆随着画面潮水般奔涌,我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最后画面切换到今早的机场,她正在把鞋脱掉,放进一个塑料框里,和另一个框一起放在传送带上,走到一个黑人身后,等着通过一个门,轮到她了,她回过头来张望,好像什么也没找到,她冲远方挥手,嘴唇一张一合。
她是阿素,她在同我再见,然后屏幕暗掉。
小白鸟丁铃当啷极其天真的一笑:
“呐,我说会有好事吧。”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点钱,伸手去摸兜里的钱包,但,不巧,身上的20块钱之前拿去买票了。
我对白鸟说:“请问你这里可以刷卡吗?”我环顾四周,看这极简单的树屋,是不会有刷卡机的样子“或者你看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什么都可以,这个Nike的背包,或者这双运动鞋,其它什么都行。”
白鸟说:“报酬你已经付过啦,买车票的时候,20欧,我说过啦。”
我执意要给它留下点什么,它眼睛一眯,笑着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和你一样呐,最受不了别离,我妈妈也频繁出远门,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天我去机场就是去送她。”
“我妈妈常说,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们,所以她才要去追寻它们,直到某一天融化在黑夜的麦子里。”
“我妈妈的妈妈在她出生时种下这颗银杏树,然后离开了,现在它们属于我,我想她们的时候,就去拣几片树叶,捣成汁儿,画到手腕上,然后看着她们,她们飞翔在古老的黑夜里唱着远方的歌。”
小白鸟说着露出纯洁的笑。
我谢过它的菊花茶和手表回到家里。我站在厕所的镜子前,那张颓丧的脸给了我一拳。
阿素离开前告诉我说要按时吃饭,每天洗澡。当我洗完澡出来,“不好!”我急忙看向右手腕,可是太晚啦,蓝色的痕迹已经褪掉了,只有依稀的模样。我伸出皱巴巴的手指拼命摁着那个按钮,只把我的皮肤搓出红印子。
第二天我再去丁铃当啷小白鸟的树屋,请它再给我画一只手表。作为谢礼,我在钱夹里放上20块钱,和新出炉的土耳其烤肉。
到了麦田里,到了银杏树下,没有树屋,只有个老婆婆和她的冰激凌柜,没有小白鸟。
我又去到机场,售票机问我:“退的钱都是硬币,您接受吗?”“接受,我喜欢十几个硬币‘丁铃当啷’掉下来的声音。”
“丁铃当啷”掉下来十几个硬币,我在狭长的出票口翻半天,没有找到白色的鸟。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麦田里徘徊,期待有一点似乎鸟学猫叫的声音,只要银杏树上白色的影子晃动,我就寻踪而去,爬在树上向那里探寻。甚至我打开微信,使用附近的人搜索,希望有一个以白鸟为头像叫作丁铃当啷的人出现。可是从那以后,所有的猫叫都真的是猫,却再也没有会说话的小白鸟。
当然除了找小鸟以外,我还做别的事情,比如时不时抬起手腕,那里有我用蓝色水笔画上的手表。我想,没准儿会看出什么。树下卖冰激凌的老婆婆笑我:小伙子脑子热出毛病了吧,来,奶奶请你吃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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