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

正月十八

黄道吉日

宜：殡葬

忌：婚嫁

不过是冥婚的好日子。

三里之外，那官人骑着马飞奔回来，见到的，已经是她躺在那的样子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就出生在这个小村落，村落不大，但也有几十户人家。她爹是个老实人，自从她爹的娘走后，没人给他张拦娶媳妇儿，人虽然有点愚钝、蠢笨，但样子生的不赖，且有几亩地，邻村的婆娘也是上赶着给他介绍媳妇，没几个月，就娶到了孩儿娘。

虽然年岁不好，外面一直在打仗，但村儿里人倒也不知道外面在打个什么，只知道老老实实种地，放牛，养鸡，多得点粮食，好应对繁重的赋税。村儿里都是平头老百姓，虽然日子过得辛苦，倒也平安。

她是第二年出生的，出生那天，她娘难产，房里来了不少生过孩子的婆娘，但都叽叽喳喳，摊着两只手在那站着，嘴上不停地念叨，怕是不好了，怕是不好了。她爹就蹲在门框上，一管一管地抽着烟锅儿，最后把烟锅儿忘地上一扣，起身轰走了那些婆娘。然后进去握着孩儿她娘的手说，孩儿她娘，你还没见丫头，你能就这么走么，你不得看着孩儿长大，我粗苯，哪能照顾好娃娃哦。也是娘俩福大命大，公鸡打鸣前，她生出来了，她娘虽然耗尽了力气，但也保住了一条命。

她生的好看，她娘又是个不同于街上呜呜渣渣只会大声嚷嚷的婆娘的人，所以从小把她打扮的水水灵灵的，到她5岁时，还把她送到了村儿里唯一一家有文化的家里去读书认字。只说那家教书先生，本是只会读书的穷书生，在战火中流落到这个村儿，遇见了一家子好心人，收留了他，没过几个月，就入赘到这家了。说起来，他家孩子还和丫头一般大。

教书先生不是没想过开私塾，但这里的人都让孩子种地放牛娶媳妇，谁会让孩子读那烂糟书。所以丫头能来他这里读书，教书先生也是十分欢喜的。

丫头之前不认字，但教书先生家的小儿子可是从小耳濡目染，别说认字，看些画片儿上的字都可以，所以上午，教书先生就教两个孩子读书认字，下午教书先生家的儿子给丫头讲她没明白的地方，但到底是小孩子，讲着讲着，俩小儿就玩起来了。时候长了，教书先生看着他们玩的开心，也不免理解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情义，遂与他婆娘一商量，看丫头家也都是好人家，就提着点心礼物，上丫头家商量订娃娃亲的事儿了。娃娃亲就这么定下来了。两家都很开心，日子过的也越来越顺遂了。

终是生丫头时失了气血，丫头的娘，在她八岁时，没了。没的时候，先见了教书先生一家，嘱咐、安顿、拜托的话自是不必多说，两个孩子娘都哭成了泪人。然后丫头娘只抓住丫头爹和丫头的手，眼睛死死地瞧着他们，身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没过一会，就闭了眼。

之后日子还那样过，怎么都得过，教书先生一家对丫头极好。虽然丫头爹是个木头，话不多，但就差把命都给丫头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丫头出落的袅袅婷婷，因为早订了娃娃亲，且又朝夕相处，她心中早认定了教书先生的儿子就是她官人。这一年，她十六岁，她爹因为她娘走了后，一直郁郁寡欢，终于在这一年，看丫头也长大了，也有依靠了，自己就撑不住了，得病没两天，就撒手人寰了。床底下放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是娘的一个金手镯，和爹用一辈子积蓄给她置办的嫁妆。她抱着嫁妆箱子，一直哭一直哭，官人来拉她，她就抱着官人继续哭，官人抱着丫头，眼神逐渐坚毅，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不少。他对着丫头说，丫头，我家虽然比不上那城里的，但我识字，我书读的好，我可以开私塾，我可以到城里卖字画赚钱，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让我娶你，好不好。听到这话，丫头飘着的魂儿，终是有了着落。

婚事就要办起来了，日子也忙碌了起来，定日子，做衣服，边首饰，采办物件，一堆事等着忙。教书先生家疼丫头，不让她累着，让她好好养身体，调整心情。这一日，大家都出去了，她去找官人扑了个空，就在村前的歪脖子树那坐着乘凉，坐着坐着，困意上来了，就靠着树斜倚着睡着了，没过一会儿，觉得脸上痒，睁开眼一看，是王二狗拿着草挠她脸，她吓的赶紧弹开。要说这王二狗，可是这个村里著名的破皮破落户，邋里邋遢，从小没了爹娘，这蹭一口饭，那要碗水，要说这年级，也该娶媳妇儿了，但哪有人愿意招惹这种人。两年前，丫头出落的越发水灵，这个王二狗就总拿眼睛斜着瞟丫头，但丫头爹人高马大，王二狗这种怂货自然什么也不敢干。这王二狗干啥啥不行，也就这会儿丫头落了单，才敢过来毛手毛脚。丫头弹开之后瞪了王二狗一眼，就一溜烟跑到教书先生家准备吃晚饭。等到了那里，丫头有心想说，但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在成婚前多事，就默默扒饭，什么也没说。晚上丫头自己一个人回家睡觉，虽然觉得一人有点慌，但想到过不了几天成婚就搬走了，就没再多事。

第二天早晨，丫头照例到教书先生家吃饭帮忙，却见官人大包小包提着包裹准备出门，见她来，就高兴地说，之前他和朋友靠城里的一个亲戚帮助，到城里卖字画，没想到那的好些人喜欢他们的字画，这两天他又画了些，准备再去卖些，好给丫头多买些首饰。丫头一边高兴，一边又看着官人熬红的眼睛心疼，眼泪就已经在眼里打转了，只能叮嘱他早去早回，官人一模丫头的脸，就提着东西上了马。清晨阳光正甜，不那么刺眼，坐在马上的他回头和丫头笑，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稚气未脱，但满脸的坚毅与幸福。他说，今天城门关闭前回不来，就明天早上一早回来，等我。丫头笑着小声说给自己听，没几天就成婚了，当然等你。

晚上吃罢饭，和教书先生一家道别，他们有心想留，但也知道女孩子家名声最重要，反正过不了几天丫头就名正言顺地过来了，再也不用孤单地自己在家了，也就只叮嘱了注意安全，把门栓好，就道别了。

嫁衣已经做好了。丫头回了家，将箱子里的嫁衣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她看呀看，始终看不够，这嫁衣，是村里人都没见过的样式，摸不到的布料，但官人和教书先生一家就是要给她最好的。她摸着嫁衣，想着自己这十六年来，虽娘亲走的早，但却教会了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道理，虽然父亲木讷，但对她也是掏心窝子的好。教书先生一家对她胜似自己的女儿，而官人也是她的知心人，她知足，真的好知足。她都能想到以后，和官人生个小子生个姑娘，也教他们认字读书，想想就觉得日子真好。

院子里窸窸窣窣地发出了声音，丫头将嫁衣叠好，准备出去瞧瞧，还没等拉开门，就有个人扑了进来，她慌忙向后退，退了几步才认出那是王二狗。丫头又惊又气，一边往后退一边骂，王二狗倒也不恼，只吊儿郎当地轻浮样，只去拉丫头的手，一边轻声念叨着，好妹妹，咱俩都没爹没妈，只有我能理解你，心疼你，你只管跟着我，咱俩就好了吧，咱俩就好了吧行么。丫头吓的腿脚发软，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什么话也骂不出来，挪一步都没劲儿。王二狗这会儿已经没了心智，把门一关，切肤之痛，属是非之外……

村里很安静，丫头趟在那一动不动，只有眼泪在流，王二狗这时心智倒回来了，一边轻浮地穿鞋子，一边说，你男人和你男人家里要是知道，你甭想活着在村里过日子，你也就闭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说。虽然王二狗这语气恶狠，但实际还是怂包一条，心里早就慌了，看丫头没动静，就起身往外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一只鞋，落在了家门外。

丫头不悲不喜地在床上躺了会儿，眼泪没了，什么也没了。她起身开始烧水做饭，吃饱了饭之后，把热水倒进桶里，开始洗澡。她就那样板着脸，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一件一件地完成事情。丫头把掉在地上的嫁衣拿起来，仔仔细细地拍灰，然后工工整整地穿上，她说，官人，很合适，很好看，我很欢喜。又坐在镜子前，说，娘，给我梳头吧。就自己给自己绑起了头发，带起了钗环。一切向出阁丫头一样规制好后，她就看着镜子，笑啊，笑啊，她笑着哭来着，她笑着哭来着……

她走出了院子，外头天儿快亮了啊，她想，官人今早该回来了吧，不知道官人买了什么首饰，不知道好不好看，不过官人买的东西，一向都很好看，她笑了，可是，她见不到了呀。村里有颗歪脖树，小时候，她爹在干活，她就在树底下和娘玩，那是个挺好的地方。到了歪脖树底下，套好了粗麻绳，听见后面有喵喵的猫叫声，她回头一看，两只野猫正眼睛发着绿光跟着她呢。天快亮了啊……

公鸡打了三声鸣，天大亮了。16年前，她在这个时候来了，现在，她在这个时候走了。

村口响起了慌乱的马蹄声，官人回来了。他踉踉跄跄地闯进了门，看见丫头就躺在床上，脸还是粉嫩嫩的，眉眼和睡着了一样。院儿里围了一堆人，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至于发生了什么，丫头的自缢，院子里男人的一只鞋，足够这村子里的人想了。官人猩红了眼，想叫丫头起来，想叫丫头看看他带回来的首饰，她还想告诉丫头她在城里的一个人家寻了个教书先生的活，他们可以去城里住了，他有好多好多想告诉丫头的，丫头怎么不能起来听听啊。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他就守着丫头，教书先生夫妇也滴水未进，第二天，官人跑到家里一边忙叨一边说，要赶紧准备，要成亲的，要赶紧准备，要成亲的。教书先生夫妇一听，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两人眼神一对，就坚定地跟着儿子忙碌起来。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宜：殡葬，忌：婚嫁。不过是冥婚的好日子。

丫头坐在歪脖子树上，看到了，官人穿着大红袍，骑着马，好看极了。她的红檀响板，就在后边，她就在里边躺着，带满了首饰，带满了钗环，官人这个傻子，只知道一股脑地戴，不知道戴多了也不好看么。她看着官人一行人超教书先生家走去，后面那两只野猫，还紧紧跟着。

到家了，官人看着她，笑起来，笑什么，笑这离人愁来。

鼓乐奏了起来，唢呐吹得响亮，是官人从邻村请的最好的师傅。这边的婆娘，已经喊了起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没人想在这留，家家户户都关严了门窗。官人笑了，没人更好，丫头喜欢清静。他说，丫头，你不是说想要个小小子小闺女，看着他们长大，小小子怎么养都行，但小闺女一定要紧着她吃穿，咱也养出一个大家闺秀来。丫头，你不是说，我在外面当教书先生的话，你就给那些孩子们做饭，一定把学生都养的胖胖的。丫头，请我去当私塾的人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家里殷实，没那么多事，咱们先住他家，然后过几年攒够钱，咱也能置办房契了。丫头，你太有主意了，从小就有主意，我早就说过，女孩子家太有主意不好……

丫头坐在红檀木上，等着自己下葬。她也渐渐地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这时，那好心的王二狗，给她送点心来了，王二狗拜她，不让她怨她，不让她怪他，二狗把头磕的咚咚响。

丫头笑了，她笑着哭起来，她笑着哭起来。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宜殡葬，忌婚嫁。是冥婚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