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父亲,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看我们面前,这片绿油油的田野。我的眼睛,被过往的风吹得流泪,父亲抽着烟,地上放一杯,先生给他沏好的毛尖茶。
父亲说,医生不建议他喝茶叶水,他也许久不喝,但听我说这个茶叶的好,还是把烟从嘴边拿开,接过杯子啜了一口,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苦了。我笑笑:恩,他们那里习惯喝浓茶,放的茶叶多了。父亲说,都行。话音落,烟又续上,鼻孔里跑出淡淡的几缕。
总觉得哪儿不一样了。父亲说,这儿的两棵大桐树挖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树太高大,枝桠太多,影响了高压线。我顺着父亲的手指抬头,果然,电线南北贯通,正经过此处。我低声说:今天夏天,这小屋该热了。父亲倒是一点儿也不忧虑:那有多热?不用天天扫树叶,也好。
于是,我们坐在一览无余的天光里。阳光,微风,都恰到好处的自我安顿,丝毫没有吵到我们。这安静,很像往昔的旧光阴,不张扬,不对抗。我记得,父亲那时健壮魁梧,终日劳作,我那时沉默寡言,终日躲在屋里。我们,从不交流,固守着各自的骄傲。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父亲老了。每日里倦怠颓唐,像渔翁独钓寒江。我曾试图让他接触城市,遭他断然拒绝,并且呵斥,仿佛我要他与过去一刀两断,与老家不相往来,与他的几亩地彻底背叛。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动摇他的心。
我不再坚持。因为我懂,我认为的福,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与故土撕裂的痛苦?他只有与他的鸡和鹅在一起,与他的四亩麦田在一起,与他的老庄子在一起,与他的乡邻乡音和高低不平的土路在一起,才是心安的,他才觉得没弄丢自己,才不会小心翼翼,又终日忧郁。
看么,就是像今天这样,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庄稼地旁边,看麦苗挤挤簇簇,像一湖绿水,像厚厚的绿毯,活脱脱,清爽爽,他便喜悦了。他一喜悦,就愿意给我说一些,无穷无尽又琐碎的话了。

他说,这两只鹅两天下一个蛋,屋里攒了七八个,走的时候你带着;
他说,白菜吃不完,也皮沓了,剥一个扔给它们,它们一天吃一棵,到了晚上,只剩下根上那个大疙瘩;
他说,这几只鸡下蛋勤,今天就下了三个,不过得看着,一眼招呼不到,它们就把蛋啄破,已经打过防啄的针,有的还是去啄;
他说,我种的葱长得可好,一会我用锄头锄点,你带走,用弯镢是挖不出来的,太深;
他说,我刚磨的面你们也捎点,比买的好,我磨得多,让你姑回来也带点。芫荽可嫩,鹏程爱吃也薅点,我们都不吃,平时谁走到这儿让谁薅点……
他絮絮的说着,我应着,而且以极其认真的姿态,配合着他说话的语气、神情、甚至手指的方向。说鹅吃得多的时候,我惊奇得张大了嘴巴;说他的葱地和芫荽的时候,我看向他的小菜地;说鸡啄蛋的时候,还真有一只鸡跑向鸡窝了,父亲赶忙拖着不太灵便的腿脚过去制止,我也跟过去看稀奇。

山河岁月里,最华锦的一段,仿佛就是此刻――寻常日光,平常家事,上了年纪的父亲;淘气的鸡,贪吃的鹅,春风里恣意生长的田地。一切,都这么充分,又这么素淡,这么真实,又这么温暖,本在田园之内,却仿佛活在了时光之外。
这里,就是父亲的田野吧,他的,希望的田野。他像个守望者,忠于职守,连夜晚,都不愿意放松了身心睡着。他怕一个疏忽,就失去了他的心赖以寄存的小窝。所以他终日守着,寸步不离,好像雪小禅说,“万千帆船全飘过了,你依然在岸边”,“所有人全走了,全撤了,光阴也走了,你还在。”

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日光挪移,身上渐暖。父亲说热,脱去棉袄,换上了春衫。又坐一会,一起择了几棵葱,菠菜,芫荽,然后提着新鲜的鸡蛋,回家做饭。想一想,我很久,没有给父亲做过饭了,顿时心里潮湿,赶紧卷起袖子,进了厨房。父亲说,厨房锅碗还没刷,我说,我来刷。父亲说,水凉,我说,天热了,我的冻疮好了。
于是,我开始在锅碗瓢盆之间穿梭,在油渍和冷水里忙着。父亲也没闲,到大门外的菜地扒萝卜去了。我烧水的时候,看见先生帮父亲把萝卜一篮一篮的提回家;我下面条的时候,先生又帮我洗好了青菜;我做好饭的时候,用大碗给父亲盛好端给他,上面铺着很多的青菜和鸡蛋;我吃饭的时候,也陪他一起坐在邻家姥姥门外的半截水渠上,听他们唠嗑,说着家长里短。

我忽地看见一棵树上冒着暗红的芽,父亲说,那是杏树,快开花了。我又听见深沟底下有机器轰轰隆隆,父亲说,那是推平沟底,菜园子要没了。哦,是吗?父亲神色暗淡,眼底飘过一抹无力的哀伤,但旋即,埋头喝一口面条汤,再抬头时,又是说说笑笑的模样。

我知道他的恐慌,也深知他的畏惧和无可奈何。因为,这沟底下,也曾是他希望的田野啊!他怕,怕终有一天,这一切都化为乌有,怕他年轻时倾注了所有气力和汗水的阵地,全部沦陷。这沟底下,曾有他种过的玉米,播过的小麦,种过的莲藕,撒过的渔网;这沟底下,还有那口老井,他磨了一辈子豆腐都是从这里挑水的老井,摇过了整个青春的辘辘的老井,用自己种的红薯这里的井水做出了热气腾腾的粉条的老井……
给我舀面的时候,他幽幽地说,这地,不知道还能种几年。我安慰他:没事,你不是说,咱村那个深沟填满,需要四五年吗?那个沟填不满,什么工程都施展不开,咱能种一年是一年,真到那时候,你腿脚不便,不让种就不种,你也歇歇,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想太多……

我知道,我的安慰,是苍白的。这些说辞,并不能真的给他的心减负。不过,我看他也累了,也认命了,也缴械了,也屈从了,不然,他定会愤然疾声,情绪激烈,并且表达他蛮不讲理的抗争。可他没有,他仍是坐在小马扎上,默默的抽烟,一支接一支。也许,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和生活交战了。

时间,仿佛停止。静笃如深夜的月。
父亲和我,各自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看我们面前,这片绿油油的田野。我的眼睛,仍然被过往的风,吹得流泪。父亲仍是抽着烟,间或,喝一口渐渐冷却的浓茶。茶冷了,就更苦了。而他的田野,却还是那样生机盎然,对着父亲,暖暖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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