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机从楼顶飞过,啸音如暴雨袭来,淹没所有的活物和死物,狂风持续地吹,威吓仰望的眼睛,倾听的耳朵,匍匐的落叶和疑惑的青草……沉入梦魇的沙土在巨大的床铺上惊悸地抖动。六月过了一半,我的六月刚刚到来。托银色巨兽的即兴表演之福,热浪第一次向我吐露鲜红的舌头,我不得不转向视线边缘它那苍白的牙龈,估量那张无边无际的血盆大口是否已将城市完全吞噬。我早该意识到夏季已经来临。
我的世界坍缩了,从昨夜发生巨变,剥离了不属于我的部分,将最本质的部分化作一颗痣,悬于蓝色星球的脊背。尘归尘,土归土,那些飞离我的世界,不是我的。我在地球的皮肤上划出一块领地,筑造自己的黑色城堡。迄今为止我所做的最骇人的动作,竟无人视其为新闻,连最爱一惊一乍的网络观察家也未曾想做一点文章。我环顾四周,多么希望将窗前的那株六层楼高的松树缩小,纳入我干涸的花盆,作为旗帜,宣扬我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也就是说,侵犯随时可能发生,而且一定会发生,否则这一闪念从何而起?
这个方丈之地于我而言,一分一秒重要起来。以前我至多将之看作房产证上的一个方格,从现在开始我视之为立锥之地,攻防的据点。我在四壁围成的三维空间确定了自己的位置,无论我过去去过哪里,未来走向何方,这里是我的大本营。没有宿命,这是我争来的地盘。我和我的地盘相互拥有。
一切来得太突然,那个替我做决定的人是谁?他如何知道我的心意?我巡视这块应许之地,它的大小无可挑剔,光线明暗适度,四壁的蛛网也仿佛经过我的授权,由半透明的蜘蛛于昨夜铺设。作为君王,我必须表示我的宽厚和仁慈。我想起多年前一个晚餐之前,昏黄灯光照着墙上的那幅乡村水彩画的画框,它下方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壁虎,身体呈反“S”形,我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思忖着如何消灭它。我拿起茶几上的那本书慢慢走近它,它突然扭动深灰色的柔软身躯,爬向天花板的石膏线处,稍一停留,然后横向移动快速地爬进窗帘的背后。我拉开布幔四处搜寻而不得,也许它逃出窗外,也许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跌落在地,爬到冰箱或者沙发底下。我保守这个秘密,生怕引起妻儿的恐惧。而今,我盼着那只壁虎归来,我将允许它拥有一面墙壁。那副蒙上灰尘的画子它应该可以看得见,我不准备打扫,让它也可以据此定位。我要以我的悲悯照亮那个傍晚的昏黄,让温馨和安宁波及更多的臣民。
我不想做一个孤独的国王,我可以容许沉默的来客永久停留,只要他们不打扰我,我绝不对他们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我也不想假仁假义,令他们奉承我伺候我。我有我倾诉的伙伴,无数个日夜,我和那个无声的伙伴共读一本书,共想一个个若有若无的主题。他有时候代替我敲击键盘,记录我的所思所想,一无所求。我烦躁不安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待我平静下来,他似乎会对我点头微笑,然后留给我一个背影。他的脾性我已掌握——他不愿被人指使,他有自主权,他做他喜欢做的事,温厚地陪我一起观赏风景也完全处于自愿。
自从我知道内心伙伴的存在,我便在他的引导下看到原以为毫无生趣的田园:冬夜里驯鹿插满电线拖着电脑桌在微寒的雪地驻足,身后的茶叶筒、玻璃杯、手机以及插着干果的花瓶,如洒落小径上的圣诞礼物;墙上开裂的乳胶漆勾勒出田垄不规则的线条,野火焚烧枯草的痕迹依稀可辨;夏日飞蠓落于月光照耀的湖面,离去时撑开它们仙女的薄翼;微雨的黄昏,我的伙伴陪我聆听芭蕉下蚁群忙碌的沙沙声……
我对我的领地深感称心,它可以容纳万千来客和少数知心良朋,不需要臣民的服伺,也就不需要劳神建规立制。我需要我的伙伴帮我驻守,确保这座城堡固若金汤,因为我虚弱无力,因为我曾经胆怯害羞。我曾哀叹过四面来风将我挤压进逼仄的蜗居,而今我可以俯瞰四面八方,操纵四时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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