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夜月色真好,月光如银丝细细密密,团团雾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光,整个世界雾蒙蒙,静悄悄的。老头打着赤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如一尊石佛,凝望浩荡天地间那一轮满月。老头回身冲我笑,伸手牵我,手搭上的一瞬间,熟悉的粗糙感将我包围起来,枯树枝般的手指上每个老茧的位置我突然都记起来了。我紧紧回握那只大而干枯的手。云层随风而动,夜渐深。老头依旧只笑,手上粗糙温暖的触感也随月光的隐匿渐渐消逝。
“爷爷——”
我的叫喊声惊醒了自己,喘着气从梦中坐起来,宿舍那张年迈的老铁架床因我突然醒来时剧烈地抖动吱呀乱叫。昏沉,仿佛双手还停留月色的余温里,未曾醒来。
我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意识也愈来愈清醒。夜,也恢复了一开始的缄默,静悄悄的。
这是爷爷去世后,我第一次梦到他,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次。梦这个东西——总是如夏日的暴雨,盼望而不可得,在你终于放弃期盼的时候又突然出现,给渴望滋润的田野一个大大的惊喜,而一觉醒来,狂风暴雨过后一片狼籍的心绪,仿佛当初的渴望就是自取灭亡。
我心性不定,很少赏月,倒常有稀奇古怪的浅梦,梦回儿时,半分记忆撑起了我对月光的所有遐想。我突然好奇今夜月色如何,蹑手蹑脚下床,月光澄澈倒不必看也知晓,点点滴滴都透过蚊帐洒了我满床,连我一摇一晃爬下床的影子也无比清晰,披了件薄纱,来到窗前,清风徐徐吹来,仲秋之夜已经带着丝丝寒意,万幸皓月当空,而月光是暖的。我倚在窗边,月大如盘,算着日子,原来是八月十五,不禁笑自己过得糊涂。
“今天这月亮不算大,八月十五的月亮才又大又好哩!”
记忆的绝妙之处就在于此,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让你放电影一样倒出来你如何也记不起,而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有个什么契机,你就一切都想起来了,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他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让你知道当初就算是你们的一次闲聊,时至今日都意义非凡。或许是爷爷在叫我起床看八月十五的月亮吧。我抚着月光,就像他抚着我,我凝望月亮,就如他凝望我。
回想起来,也就对儿时的夏夜还有记忆。小孩儿精力旺盛,迟迟无法入睡,儿时的夜也相当清澈,夜漆黑,月光明亮,还托了旧路灯的福,总是不亮,于是月光的颜色成了我童年夏夜的主色调,无端给记忆添上诗意。儿时睡不着的夜,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思绪,就是单纯的睡不着,不嫌月光吵闹,不嫌蝉鸣跑调。
彼夜不同于往日,我和奶奶早早上床,我迟迟睡不着,爷爷也迟迟不来,于是好奇的等待又让我撑过了一轮睡意,彻底清醒了,我悄悄下床,映着月光,隐约望见大门开着,我从堂屋跑过,探个头出门,爷爷正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的望着月亮,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应该是我所生长的二十来年里见过最朦胧的月了。天地间除了月和漆黑,应该还有满满当当的雾气,月光透过雾气,显得厚重又轻灵。爷爷回身冲我笑,黝黑的脸在月光下发亮,依稀记得他将我揽在怀里,我也坐在石阶上听他讲关于月亮的传说,至于他具体说了什么,我实在不记得,但这不妨碍我回忆他,就像我对他的过去从不了解,不知道他的脸上为什么沟壑纵横,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爷爷,这不妨碍我爱他。
凋零的生命在我心里幻化成温暖的光,粗糙的温暖点亮暗夜的梦,灵的力量从此复生,得以永恒。我不懂得咏月,不懂得观赏何种姿态叫做花好月圆,但一想起爷爷,整个世界便都洒满了月光,温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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