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梦见自己死在路上。
哪里还有谁的吃惊。大抵人这种动物太多,人们便懒得去看倒毙的人一眼。跳楼的轻生者已获怂恿,横陈的尸体只配无视。人从我身上跨过,并无一人的动手旁移,他们只在心里咒骂我的妨碍交通。
我羡慕城东赵家的藏獒,一只大狗吧!狗亡之日,人披麻戴孝,比丧了父亲还隆重悲伤,过路的人们赞叹这主人的情意。对四蹄的跑者如此,对两足的行者更会深情了。
起初的车都避我,怕晦气。后来拥堵,挤成车阵,驾车者随意从我身上驶过,竟没有血的流动和骨的碎裂,应了人家说我的冷血和铁心。我躺着,有蝇的亲吻和蚊的问候,有雨的抚摸和太阳的关注,我往干尸的路上奔。想想金字塔里面千年遗存的被珍视,我的灵魂笑了。
忽然的日子,谁家的土犬在我身旁流泪,驱之不去,在夜深的哭叫如荒野狼嚎,在风中的长吼如三峡猿啼。它舔我,它用身子暖我,虽然我只能冰冷,但温度想从它的心上传到我身上来。
我使劲地检索,记起十年前,车过江洼村,大雪统河山,远阔如壮士心胸。车拐一个大弯,在陡深的峡谷入口,在乱蓬的干草中,有小东西缩成团在滚动,已然无声。我捡起,喂它。不久,谁家的少年抱走了它,那家比我富贵多的。
谁告诉它我的死讯?我不信有上天的感知。它守我天天,从远处叼来火腿和馒头,跪下磕头,凭吊和祭拜不间断。它不会写悼词。
终有人注意了,说是狗惊动了钱家。钱老爷是乡绅,慈悲大怀。他踱过来,背着手,绕我三圈,捋着胡子长叹三声:“可怜!可悲!可叹!”吩咐下人,到街西的土货铺订一口薄棺,让我入土去。
镇上的报纸马上有了钱老爷大行善举的歌颂,几乎人手一份了。
我躺进棺材,长出一口气。我努力没让人听见。
正欲埋掉拉倒,有人从远处高头大马而来,坚决撬开棺盖看我。他细细审视,手一挥,另外的车把我拉走。我得接受审判了。
不知哪里的衙门,坐着最尊贵的王者。从出生到死去,我说的每一句错话,骂人的每个词,训人的每个表情,不只有文字记载,还有录像的铁证。我没有半句抵赖,认罪,死了也得认罪。几人高的卷宗里,我最大的罪名是说真话。
王者宣布我的罪状,说这许久没有我的行止消息,疑心是我的窜逃,扰了良民的平安。追杀的通缉满世发出,正准备张网以待。这一死果断地断了危险的传播,对大家是绝大的幸事和喜事。
我当然不能享受土棺。我被揪出,丢入火堆。世家的地主公子出来,把我的骨灰撒向郊野,我便得到伟人一样的待遇了。
我的骨灰笑出声来,回响山间。
山坳里还有一只小狗,是哭我那只狗的第十代后人。
镇上,钱老爷的生意愈加兴隆,王者到来和钱老爷拱手相庆了。
我醒,楼下有救护车急来,半小时后伤者进入太平间。我走过去,合上他的眼。老兄慢走,我已替你打好前站,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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