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头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
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儿时不懂事时,他不让我喊他陈老师:“什么呀,只是个糟老头罢了!”
他把我抱起来,我靠着他一颗圆溜溜脑袋,去抚一抚他头顶柔软飘逸的灰发,觉得有趣极了,咯咯咯笑一阵,学动画片里大喊“老头老头你好哇!”
喊着喊着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喊,可已经顺口,私底下我们是好朋友,照旧这么喊,老头听到总很快活。
他年轻时在乡下一所中学教书,缺老师,什么都教——语数英物化生,乃至音乐与体育。
“那你好厉害!”“没办法哇,那时候农村当老师的谁不是个全才。”老头笑嘻嘻,十分受用的样子,随即话头一转:“其实那时也不大兴比成绩,所以说教就教了,有个家长我是一辈子没忘噢……”说着他抿一口杯中浓茶,目光望那茶叶沉沉浮浮,语速明显地慢了下去。
“我记着呢,那个学生叫王钰,他父亲叫王田刚,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二年级开学那天,一群家长围着我们老师问这问那,我看他爸自个儿立在那,不太敢上前,就走上去告诉他——你儿子是个读书的料,肯用功,也不淘气。”
“他自然欢喜,说话都有点抖——陈老师哇,王钰自小没娘,全靠您上心啦。会不会念书都是孩子们自个的天赋,您当老师的,最大的功劳还是扶持孩子,别让这群年轻人往歪路上走啊……”
老头从此再也没忘那个沉默的学生,黝黑的父亲,以及他最后的那句话,在大半生的教师生涯里,老头说他只用心做一件事——不让任何一个学生往歪路上走。
想来这件事老头做的不错,那会儿我是个不肯上幼儿园的任性孩子,大把孩童时光,就撒在老头草木青青的小小院子里,常碰到他多年前的学生来拜访,来天南海北谈话,来赴老头的宴席。
老头是个顶好的老师。我不是从他获得这个奖那个奖看出来的,也不是一些怪里怪气的荣誉称号,而是从他的宴席上。
老头的宴席也不过是弄出几个家常小炒,赴宴的学生有的带酒,有的带水果,有的带自家刚烙好的大饼,有的带新鲜韭菜包的饺子,全往青瓷盘子里一摆,再摘上几把院子里一年四季带露珠的蔬果,闹哄哄就成了一大桌。
桌上人声鼎沸,讲新知讲往事讲秘闻讲笑话,有人站起来向老头敬酒,回忆当年时激动得满脸大汗,却无法言表,就把千言万语藏进那杯酒里,彼此了然。老头喝到微醺,两颊浮现出十分可爱的红晕,他依旧与三四十年前一样,把桌上每一位学生看做自己的孩子。
五六岁的我,挤在他们中间,不明白为何对着一瓶空掉的酒,以及零零碎碎几盘子菜,这群不知疲倦的中年人,时而高歌,时而絮语,时而大谈天下时事,时而咕哝鸡毛蒜皮,一坐就是一晚上。临走前,还要眯着眼睛摸摸我的脑袋——你叔公啊,真是个顶好的老师!
更不明白他与他那些两鬓斑白的学生眼角,竟滚着几点热泪。
后来回想起来,酒黄色灯光低低晃晃,风打着窗外的枯果子,所有人的呼吸一同绵长,肚子里填满家常菜,话题永远说不完,便使人格外安心。
他们想要的,不是几杯酒一两菜,也不是找个机会谈天说地,他们把分离的时间一延再延,把陈年旧事一翻再翻,恍若回到许多许多年前,年轻又懵懂,面对未知的未来手足无措,可有老头领着,也就放下心来,也就不再害怕往前走。
老头的宴席上,他们回去年少,安心地围坐在老师身边,是风是雨都有勇气前行,是苦是甜都没忘记初心。他们想要的,是这些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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