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地想着,他上了车,木然地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
腊月将尽,年味已经很浓了。车站里的商店门前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年货,特别是大红大红的对联,四四方方的金色福字,总是勾得人迫切地想回家。
过年的气氛感染了车上的乘客,兴趣盎然地相互交换着各自的心情。
成也一年,败也一年,终于要回家了。回家这个词已足够让人忘掉一切的不快而放大所有的喜悦。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被感染,他也没有买什么年货,手里只捏着一个拨浪鼓。
“买票了吗?”乘务员走过来,审视似的问他。
说好了工期一完就结工资的,他相信工头。
因为这个工头不只是他的工头,还是曾被他救过的人。
他们更象朋友,更象兄弟,没事的时候常坐在一起喝酒,五十六度的红星二锅头,烈烈的,辣辣的,热热的,激得人心潮汹涌。很快,勾肩搭背,推心置腹。
“哥啊,兄弟最近手头紧,等工期一完,我就给你结工资,还发奖金,回去和老婆娃娃好好过个年!”
“弟啊,不忙不忙,多会儿给都行!”
他扳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一天天临近过年了,可他的工头朋友还是没跟他提起工资的事。
终于,他忍不住了,怯怯地,红着脸说:“工资是不是能结了?快过年了……”
“没钱!”回答得干净利落,似乎早有准备,而且训练有素。
“买票了吗?”乘务员审视的目光中仿佛还带着一点怀疑。
他呆滞地看着乘务员,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票,是吗?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没发出声音,略微颤抖的手伸进内衣兜里,按在胸口,又抬头看了一眼乘务员,沙哑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多少钱?”
“一百二!”麻利的声音中似乎还夹着一丝挑衅。
他伸出了手,手里捏着两张纸币,有点不情愿地递给乘务员。
不经意间,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拨浪鼓发出了几声响。
“敲什么敲?神经!”
他吹过牛,跟工友们吹的。
那个时候,工友们都担心干完了活儿拿不到工钱,回去没法向老婆交待。
他听到这话时,就忍不住吹了一牛。
他说,肯定能拿到,反正,我是能拿到!工友们马上对他肃然起敬了。
可是后来工友们或多或少地都拿到了工钱,他反而一分也没拿到。
他要了几次,甚至撕破脸面吵,然而他的工头朋友不仅不给钱,还冷笑。再吵,不理。
他还吹牛说,他要给老婆买漂亮衣服,给女儿买漂亮玩具,他还说……
然而,他什么都没买,只买了一个拨浪鼓。
塑料做的那种,上面画着两只漂亮的金鱼。
他敏感地颤了一下,赶忙把拨浪鼓按住。马上觉得自己的这个动作夸张得有点滑稽,做贼似的勾起头,乘务员已经向后走开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略微感到一丝轻松。
他又把拨浪鼓拿在眼前看,怕弄出响声,就把两个鼓锤攥在手里。
他忽然觉得有点苦涩。
这是给女儿买的。
女儿四岁了,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几天。前段时间,他给家里打电话,女儿的一声“爸爸”叫得他顿时泪流满面。
女儿说:“爸爸回来要给我买玩具哟!”
那天,他在商场里转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掏出五块钱买了这只拨浪鼓。
他开始耍赖了,因为他吹过牛。
他跟他的工头朋友说:“我吃不开饭了,你要再不给钱,我就去你家吃,在你家住!”
“好啊!”他的工头朋友满不在乎地说,“管吃管住一天一百,先付帐后消费,不过我们好歹也算朋友,可以考虑从你的工资里扣。”
他噎了一下,又说:“你喝粥,我也喝粥;你吃肉,我也吃肉;你和你老婆睡,我也……”
“好啊,只要她愿意!”
说是说,但不能做。
他偃旗息鼓了。
汽车起动了,驶出了车站。
他透过车窗看到街上来来往往地车流和人群,看到远处未完工的大楼遮着浅绿色的篷布,仿佛古时的城堡,透着不可侵犯的凛然。
他就不由伸起左手看看那根断了的小指,那是在盖一栋大楼时被搅拌机的齿轮绞掉的,秃秃的,没有指甲,极难看。
很快,汽车出了城区,驶上了高速公路,车速马上快了起来,路边的围栏忽闪着斑斑驳驳的阳光,竟有点刺眼。
他就不由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腿肚,隐隐地有点疼。他记得,就是修这样一条高速公路时,他的小腿肚被一根钢筋刺穿了,做了手术才取出钢筋……
他的工头朋友横竖不给他结算工资,无论他怎么说,或者求,或者骂。
他回家过年的愿望怕是难实现了。
他的心就被揪着似的疼。
他发狠地说:“你等着,小心你的脑袋!”
他的工头朋友说:“好,我等着!”
那天夜里,他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偷偷地潜入他的工头朋友的家……
回家了,过年了,他的愿望实现了!
老婆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有酒,五十六度的红星二锅头,,烈烈的,辣辣的,热热的。
女儿搂着他脖子缠着他讲城里的新鲜事,柔嫩的小嘴吻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屋外的鞭炮声吵豆似的响,玻璃上的剪纸福字泛着红红的光……忽然,门被撞开,警察一拥而进,将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他拖上了警车。
“爸爸,爸爸……”女儿站在冰天雪地里拼命地呼喊。
女儿的喊声喊醒了他,哦,原来是场梦。
乘务员正摇着他的肩膀,生气地说:“别睡了,你到站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整整了衣裳,疲倦地下了车。
“爸爸,爸爸……”
他看到,女儿举着个风车从路口欢快地摇着。妻子的脸红红的,像个腼腆的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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