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作者: 杨二听 | 来源:发表于2018-01-14 14:56 被阅读0次

“來啦?”

“來了。”

“帶了束花兒啊還?”

“嗯。”

“玫瑰呀?俗得你!”

“呵。”

“噯?邊兒上這個紫色的球球兒是什麼呀?”

“風信子。”

“嘻嘻,挺花心思的嘛。謝謝。”

“客氣。”

“沒想到你會來。”

“早該來的。”

“大冷天兒的…”

“抗得住。”

“你也看得到我這地方嘛,實在沒什麼可招待你的。哈哈。”

“嗨。”

“往年到這時候早就下雪了呢。”

“是。”

“來得早點兒,花兒能開到山那頭兒呢。來得晚點兒,雪景也美得很。”

“呵,偏偏選在這麼一個不前不後的點兒。”

“嘿呀,又不是在埋怨你。”

“該早點兒來的。”

“不會啦。什麼時候來我都高興。”

“高興就行。”

“好嗎最近?”

“湊活吧。”

“聽說你的書出啦?”

“哦對,給你拿了一本兒。”

“挺酷的噯,封面兒!”

“行吧還。我沒這方面兒的品。”

“哈哈,你是不愛操心這些有的沒的。”

“是吧。這回都扔給梁總了。”

“哈?你又簽回梁恪生的公司啦?”

“嗯。也不認識別的人了。”

“沒想到呀…”

“我也沒想到。造化吧。”

“起初好容易忽悠你簽了約,熬了這麼些年,虧可沒少吃,腸子都悔青了吧?”

“嗨,過去的事兒了。起碼他挑封面兒的品味還湊合吧。”

“哈哈,看來你還挺滿意的。”

“嗯。”

“什麼內容啊?”

“前年寫的點兒短篇,加上去年寫的一中篇,改了改就收了。”

“之前寫的呢?一篇都沒收啊?”

“沒。”

“那還蠻可惜的。”

“嗨,不可惜。心氣兒不一樣了畢竟。”

“嗯?怎麼個不一樣法兒?”

“輕鬆點兒了。自然點兒了也。”

“哈,挺好的。新的開始。”

“談不上開始吧。興許是最後一本兒了。”

“不想寫啦?難得的好心氣兒?”

“暫時吧。”

“哦?”

“怎麼了?”

“嘻嘻,沒什麼。沒覺得你裝,也沒覺得你真地放得下。”

“版稅直接賣斷了,存了點兒底兒了也。再瞧吧。”

“一休息可就永遠休息啦。好歹也算跟這行兒混的…”

“知道。”

“也就你傻兮兮地把寫作跟出版當成一回事兒。”

“愛好跟生活麼?”

“出版對寫作者來說可不僅僅是生活,寫作對你來說也不僅僅是愛好。選了一行兒就該成就一行兒的事業,對吧?”

“我可沒什麼事業心。你還不清楚麼。”

“嘁,葫蘆裡頭賣得是湯兒是水兒是漿糊,您自己心裡還不跟明鏡兒似的?”

“偶爾也得叫人絮叨絮叨。”

“再跟那兒裝作一副聽不進去的樣子?”

“嗯。”

“死樣兒。”

“哈。”

“變了。”

“有人這麼說過。”

“真好。”

“好了怎麼就?”

“身邊兒還有幾個能瞧出來你變化的。”

“有。怎麼變了你覺著?”

“他們沒跟你說呀?”

“記不得了。”

“就跟你說的似的吧,輕鬆點兒了。會反問了,敢笑出來了也。”

“我都不帶笑的麼以前?”

“哼,死面癱一個。偶爾笑一下兒吧,那個不情不願唷。”

“確實總是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還有呢,就是好奇心。”

“啊?”

“嗯。開始對別人覺得好奇了。想瞭解點兒別人的想法兒。”

“呵。”

“不過好奇心也是得表達出來的嘛。得叫人感覺得到。”

“我是不算愛表達的。”

“有點兒勉強吧,哈哈。”

“來得都晚了點兒。”

“既然來了,就不算晚。且你還那麼年輕呢!”

“已經開始覺著日子過得快了。”

“只會越來越快的。總比停了強啊!”

“或許吧。不好意思…”

“嘿,你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

“沒…”

“嘻嘻。不過說實在的,你早該寫小說兒來著。”

“這話你說過。”

“唉,也怪我一開始非逼著你走散文路子來著。也沒什麼出息,嘿嘿。”

“不會。我也就愛扣哧扣哧所謂文筆。”

“是的呀。見得著功底,瞧不出痕跡。”

“呵,功底呢還?我可真真兒算不上一個努力的人。”

“呴!天賦異稟咯?知道這話能氣死多少人嗎?”

“哈哈。”

“凈裝蒜。你努力的樣子我可見得多啦。”

“是吧。好歹是我責編大人。外加保姆大人。”

“哈哈,算你識相兒。不過呢,要說是努力的樣子吧,更像是不甘心的樣子。”

“我還不甘心過呢?”

“嘿!風谷新人大賞,哪年來著?”

“我剛回國那會兒吧。怎麼了?”

“咱倆打賭來著。”

“是有這事兒。”

“賭的什麼來著?要是能打進入圍賽,我就求梁恪生給來你份兒合同;要是沒入圍…”

“就拜你為師。哈,記著呢。”

“是吧?多大代價呀。我後來求那個渣男可求得一點兒責編的尊嚴都沒啦!”

“是。是。上了你們倆這賊船,我是一點兒原創作者的尊嚴都沒了。”

“哈哈哈…”

“唉,能怪得著你麼。簽了合同就踏實了,我是這麼尋思的那會兒。”

“總得先入行兒啊。也不奇怪。”

“逮著他面兒一套,跟我私下頭又一套;來回兩頭兒勸,你也算費心了。”

“嘿嘿…”

“記得麼還?當著全公司的面兒給我罵得那個夠嗆…說什麼…‘該推誰,不該推誰,梁老闆心裡還沒點兒數兒嗎?現在不跟著趁熱打鐵能賣一本兒是一本兒?還念叨著回頭炒冷飯吶?花錢的還輪得著你伺候吶?出來賣就得有點兒賣相兒,甭跟老娘這兒蹬鼻子上臉的!寫得比你好的、準備得比你好的、求爺爺告奶奶死乞白賴指著跟這行兒蹭口飯吃的大有人在!您不緊著爭口氣,有得是人爭氣!入了行兒,誰也不至於非得慣著誰!還聊什麼作品人品?印上條碼兒就這個價兒!上了貨架了還不跟著跑,趁早滾蛋!’”

“嘿!人家哪兒是這態度呀?嚴厲歸嚴厲,整體上還是很淑女的,好不好!”

“是。淑女的全跟私下頭比劃了。叫我別太在意熱度名氣什麼的。就是個標籤兒,穿上容易,脫下去難。要真想證明自己啊,就得沉住氣,好好學,好好寫…寫就寫出一本兒配得上‘伍’‘卿’二字的好作品。那個苦口婆心唷。”

“哈哈哈哈,可以啊,記仇啊你?奔這兒鬥我來啦?”

“得了吧。忽悠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怎麼能說是忽悠你吶,嘻嘻。”

“嗨,也是。自個兒總得有點兒生存意識吧。”

“唉,怕就怕你一著急把路給走死了,一點兒空間都不給自己留。見得多了嘛。”

“是。是沒把路走死,一屁股扎地上就不動活兒了。”

“哈哈哈…放下屠刀,坐地拉倒。”

“挺難把握的。”

“是呀。”

“也算是趕鴨子上架兒練了一撥兒吧。逼著我看清什麼東西能放下,什麼東西放不下。”

“挺艱難的吧?”

“嗨,權當是吧。”

“真不坦率,嘻嘻。”

“倒是想起來一挺不甘心的事兒。”

“什麼事兒啊?”

“就入圍了的那天晚上,梁總給我發了封郵件兒,什麼也沒說,就一附件兒倆文檔,一個叫‘終稿,’一個叫‘看。’”

“‘看?’”

“嗯。裡頭就五個字兒:‘終稿保存好。’”

“噢!對!他好像過了挺久的才知道郵件兒能直接寫字兒來著,哈哈哈哈…”

“……”

“哈哈哈,蠢萌蠢萌的。”

“我當他讓我看終稿兒呢。”

“哈?你…看啦?”

“嗯。”

“看得出來吧?嘻嘻。”

“看得出來。改得挺多的。而且鐵定是你改的。”

“哎呀,呀,呀!犯了大忌啦。還被抓著啦。不好意思!”

“嗨。要不改的話,肯定入不了圍吧?”

“也不能這麼說啦,搞得跟作弊一樣…”

“這不是赤裸裸的作弊是什麼…”

“哎唷,但凡往上投都是要加工的好不啦!更別說槍那個明目張膽唷!體諒一下兒,體諒一下兒…”

“理解。改得確實好。這就是差距吧,跟職業寫作者之間的。”

“哪兒有什麼差距不差距的…”

“用了幾成兒功,費了多少勁兒,我自個兒心裡還沒譜兒麼?”

“嘻嘻,後來鬧了會兒脾氣來著吧?悶不吭氣兒的。”

“也不是鬧脾氣。不好意思吧,先前狂得沒邊兒了都。”

“再就想通啦?”

“是啊。好歹用心了你也。你比我清楚,那麼個哏節兒上,再不緊著贏一把的話,我也就真地拉倒了。實話實說,跟你打賭,也就是想好了怎麼輸來著。”

“嘿嘿。不過你之後冷不丁兒地殺到我家來,我確實嚇了一跳,還以為要興師問罪呢!”

“哈哈,嚇著你了吧當時?半天不敢開門兒來著。開了門兒手裡頭還攥著笤帚呢?”

“嗨呀,不跟你說了嘛,收拾屋子呢。你個小屁孩兒也是真不著調兒,唬不拉幾的…”

“確實有點兒莽撞。不好意思。”

“現在想想啊,還真有點兒象征意味呢。”

“象征啊你說?”

“一個小屁孩兒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

“後來還自顧自地安頓下來了。打擾了倒是。”

“不打擾。多一個人熱鬧嘛,老一個人怪冷清的。再說你也沒地方兒去嘛。天天跟公司裡頭睡也不是轍。”

“呵,喪家之犬,我是沒跑兒了。”

“唷!還把自己聊得可憐兮兮的?還不是你自己非鬧著離家出走來著?”

“也是。自個兒嘬來著。”

“嘻嘻。我可還記得吶,但凡一遇到瓶頸,你就成天對著鏡子叨咕,沒完沒了兒地抽煙,澡也不待洗的,飯也不扒拉一口,跟著了道兒似的。”

“哈哈,乍一看挺唬人的吧?”

“嗨,倒是能理解。藝術家嘛。現在還抽煙嗎?”

“嗯。”

“少抽點兒吧。”

“還好意思說呢?還不是你給我帶溝兒里的。”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的沒怎麼教會,有的沒的教了一堆。”

“你也抽得兇著呢。”

“還不是因為某位簽約作者特別不叫人省心!”

“欸,說真的,那會兒我可是頭一次見著一個女的抽煙抽得那叫個肆無忌憚。也是頭一次覺著煙味兒不難聞。”

“哎唷唷,會啊你現在?”

“什麼會啊?”

“撩,妹,呀!”

“扯淡呢…”

“唷?害羞啦還?矯情!”

“……”

“嘿呀,偶爾矯情一下兒也挺好玩兒的。早看煩了你平時那股子犟得要死的勁兒。”

“我是不大聽勸。”

“唉,所以說你的作品才能稱得上是你的作品。”

“過獎。過獎。”

“你不適合抽煙。”

“這事兒還分適不適合呢?”

“樣子吧。你沒有抽煙的樣子。”

“該是什麼樣兒?”

“咝…說不太上來…每個人抽煙的氣質不一樣。有抽得特穩重的,有抽得特來勁的,有抽得巨猥瑣的…你抽煙啊…怎麼說呢,就覺得煙好像跟你沒什麼關係似的。”

“嚯!我慢撒氣兒啊是怎麼著?還能沒關係呢?一口一口生往裡嘬…”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算了,算了,我這麼一說你這麼一聽吧。”

“……”

“少抽點兒吧。”

“哦。”

“回過家嗎後來?”

“回去過一次。”

“見著你爸啦?”

“沒,就見著我媽跟我妹了。”

“還好嗎她們?”

“挺好的。我媽身體就那樣兒唄。小丫頭收拾行李呢,準備去紐約讀藝術。”

“嘻嘻,不放心吧?沒囑咐兩句?”

“嗨,有什麼可囑咐的。她走過的地兒比我多。”

“她平時可挺在乎你的,沒事兒就往我那兒跑。”

“她那哪兒是來在乎我的?招呼儿也不打,手裡東西一撒,沙發上一攤,冒個屁是來蹭吃蹭喝的。”

“嗳,你還記得嗎,頭幾次上我那兒的時候,可愛跟我較勁啦?”

“跟你較哪門子的勁?”

“你看,你看,遲鈍嘛不是?還不以為我把你给拐跑啦?”

“你還能把我給拐跑了?賣哪兒去?賣菜場去還不定有菜梆子貴呢。凈瞎琢磨…”

“直覺唄。”

“唷呵,直覺?厲害。”

“我說你妹。”

“她?那會兒還上初中呢吧?每天那直覺就是寫作業…”

“是說呀。打小儿就厲害,看男人看得那個緊唷!”

“去,去,你甭扯淡。她一小丫頭片子的,肝儿屁不懂。”

“…哈哈哈哈,可可愛了。”

“一點兒沒覺著…”

“我說你。”

“……”

“抽時間回去看看你爸吧,好好兒跟他談談。不難理解吧?我要是有個孩子,還考上了國外的好大學,也希望他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吧。”

“唉。能理解…”

“嗯?”

“什麼啊?”

“你理解他了,但是?”

“也沒什麼。他就那樣兒了唄,又不是容易接近的主兒。”

“不容易接近不表示不需要被人接近呀。”

“挺難理解的反正。”

“那是你不願意去理解他。”

“呵,幾個嘴巴子呼臉上,一腳給我踹出門去,這还能理解呢?”

“諒解吧,你說的是。”

“都差不多個意思…”

“不一樣的。諒解是過程,理解才是目的;因為不諒解而不理解,目的沒了,過程自然也就沒了。怪圈兒吧,就像是個。”

“又跟哪兒冒出來的理論…”

“嘿嘿嘿…哼,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成。成。不一樣,不一樣。”

“嘻嘻。”

“啊?”

“沒什麼。回去看看吧,有時間的話。誰家沒個小兔崽子凈顧著自己野蠻生長,等跟別處兒碰了壁了,才知道跟生活低個腦袋彎個身子,一隻手撿誤會,一隻手撿遺憾的?”

“哈哈,我還真是。”

“你就是!”

“還挺謝謝你專門上我家去跟他對峙的。”

“怎麼能說是對峙呢?就是告訴他一聲兒,他地主家的傻兒子多麼多麼有才華,將來得是一位多麼多麼偉大的作家。雖然是有那麼一丟丟的衝動吧…”

“口條兒那個利索唷,忽悠得我全家老小兒一愣兒一愣兒的,一看就是某傳銷組織的高級幹部。”

“哈哈哈哈…”

“唉。那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估摸著也就你能那麼信我了吧。”

“嘿嘿。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擱在那會兒啊,除了你,我信不過別人了。”

“瞧不出來呀。多自我呀那會兒?眼裡沒誰了都。”

“是吧。沒別人兒,也沒自個兒。撒泡尿照照鏡子都覺著自個兒虛得慌。”

“噯?有一句,怎麼寫的來著…‘但求一膽,會汝暖,執手至蹣跚;但去長短,諱輾轉,垂首問風寒?’”

“呵,還記著呢。自個兒寫的那點兒陳詞濫調兒我向來都記不住。忘了寫的是什麼了都。感情吧?”

“得了吧你!還感情吶!明明就是你的初夜好不啦?被人睡了就想跟人過呀?哈哈哈哈…”

“我了個…”

“哈哈哈哈…”

“嘖,你丫…你可真有聊。”

“哎唷,笑死我啦,哈哈哈哈…”

“別鬧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哈哈…”

“……”

“哎唷,哈哈哈…肚子抽筋兒了都。不過話說回來啊,當初要是沒選擇寫作的話,你不會像現在這麼快樂吧?”

“我快樂嗎?您都笑得撅過去了,您看我樂得出來麼?”

“哎呀!好好的,正經問吶。你不會像現在這麼快樂吧?”

“不知道。我覺著我快樂嗎?”

“嗯,嗯。”

“我沒覺著…”

“我能感覺得到。”

“那就快樂吧。”

“這麼敷衍…”

“應該覺著快樂吧。以前也就隨便跟網上碼碼字兒,來回來去凈是自己那點兒屁事兒,就能被你這麼好的編輯瞧出點兒才華來了還。何德何能啊?反正自個兒也沒路子,索性就聽你的唄,說什麼是什麼唄。你叫我變著法兒地寫,那就寫唄。你叫我投稿兒,我投一篇兒退一篇兒,投一篇兒退一篇兒…你叫我參加比賽混個臉兒熟,我參選落選,參選落選…要按出版成績算的話,我壓根兒沒資格參加那什麼風谷杯,你就求梁總幫我摻了點兒別的作者的履歷,好歹混進去了,那就老老實實參賽唄。接著就區賽,市賽,全國賽,入圍賽,反正是沒到決賽就拜拜了。好歹你也低三下四地給我求了份兒合同來,簽約唄那就。是,這麼些年可不就是熬過來的麼?被雪藏,被抄襲,被告抄襲,還不都是你忙活來忙活去貼頭賣臉給我平的事兒?好容易他梁總點頭兒了,我寫一本兒黃一本兒,寫一本兒黃一本兒。我招誰惹誰了?你招誰惹誰了?不是…”

“伍少爺。”

“呵,老久沒人這麼叫過我了。”

“伍少爺。”

“啊?”

“你是不容易,這我再清楚不過了吧?但你也得明白自己多幸運啊…”

“是幸運啊。都是因為你啊。沒有你,哪兒有…”

“沒有一種快樂是理所當然的。”

“啊?”

“覺得煩也好,覺得苦也好,覺得委屈也好,沒有一種情緒是理所當然的。”

“什麼叫理所當然啊…”

“覺得快樂就是覺得快樂,覺得委屈就是覺得委屈。為什麼非得去找理由呢?找得著嗎?合著這麼些年熬得不容易,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了,就應該覺得快樂嗎?沒覺得快樂就錯了嗎?不是這樣的吧?”

“不是,我沒找理由啊…”

“不找著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你能心安理得地覺得快樂嗎?啊?你伍卿敢說你是這樣的人嗎?”

“不敢…”

“……”

“……”

“對不起…”

“不。別。說得沒錯兒。”

“……”

“……”

“說重了,你別往心裡去…”

“嘿。”

“嗯?”

“不是,我哪兒敢啊?您大少奶奶開口批評,我還不得虛心聽著啊?我不往心裡去,還能上長安街上遛一圈兒去?”

“賴勁兒的…”

“嘿嘿,突然來勁了,有點兒怵得慌。”

“誰來勁啦?”

“我來勁,我來勁…”

“你可聽進去啦!對自己好一點兒,別老擰著跟自己不痛快。”

“哎。”

“你老這麼著,特叫人…”

“啊?”

“沒什麼!”

“哦。”

“哼,就你這臭德性,也沒人願意跟你發生點兒關係。要自己再不跟自己發生點兒關係的話,落到最後自己都不可憐自己了。”

“別啊,有得是人願意跟我發生點兒關係。”

“呸!噯!你這個人真是臟!”

“哈哈…”

“一開始還跟老娘這兒裝純!”

“別啊,是真純。我瞎說八道的,瞎說八道的…”

“產,生,關,聯。好了吧?”

“嗯。跟自己產生關聯。”

“笑!”

“不笑了,不笑了。你接著說。”

“煩人!”

“真不笑了,你說吧。”

“……”

“嗨呀,真不笑了。你說吧。”

“說哪兒啦?”

“跟自己產生關聯。”

“…就考考你。”

“記著呢。”

“跟自己產生關聯嘛…唉,你是真不擅長這個。”

“確實是。”

“反倒是特別擅長流放自己。”

“深了,聽著覺得。”

“都是跟自己相處的方式吧。”

“是。”

“但要只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才不得不流放自己的話,未免也太殘忍了吧?”

“嗨,人不都是殘忍地活著呢麼。”

“那你也不能怎麼著完蛋怎麼著活呀!”

“哦。”

“還‘哦。’”

“嗯!”

“……”

“嗯!”

“啊?”

“嗯!”

“怎麼啦?盯著我幹嘛?”

“沒有。”

“奇怪得很…”

“嘿嘿。”

“笑,還…”

“沒有。謝謝你。”

“謝我幹嘛?”

“謝謝你一直相信我,也對我負責。”

“對你負責?這話說的,又沒睡過你,哈哈哈哈…”

“……”

“啊?”

“……”

“不會吧?”

“哎唷,沒!欸,你說我臟,你不臟?”

“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臟,我臟…”

“哼!”

“對,對。你傲嬌,你厲害,好吧?”

“嘻嘻。”

“別的人來過麼?”

“家裡人來過,朋友來過一次,梁恪生偶爾會來,再就是你了。”

“老程呢?”

“哼!程孝安那孫子估計早就把我忘啦!”

“哈哈,不會的。”

“丫個大花蘿蔔芯兒指不定早就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哪個女的跑啦!”

“嗨,不至於。”

“唉,也怪我自己不爭氣。”

“別這麼怪自己。”

“唉…”

“真的。別…”

“……”

“真的。別。”

“…難得唷,這麼溫柔吶?”

“溫柔個腦袋…”

“挺溫柔的。”

“嗨。”

“你能來真好。”

“早該來的。”

“噓!來了也好,沒來也罷,就沒有該不該這一說兒。”

“呵,弄得我跟您的快樂似的…”

“嘻嘻,不是嗎?”

“嘿!給你個桿兒就往上爬了還?”

“哎!唷!喂!一點兒不浪漫!”

“今兒還就不浪漫了。”

“單著呢吧還?”

“什麼啊?”

“都是大作家啦,身後頭還沒幾個小迷妹跟著你呀?”

“大作家個烏雞罐頭。沒有。”

“不會吧?看你挺會哄小姑娘的呀。肯定沒少練呀。”

“看跟誰…”

“唷,還挺挑啊你?”

“挑怎麼了?”

“可別介,挑來挑去凈把自己挑剩下啦。”

“剩下就剩下唄…”

“德行。遇著合適的就別矯情啦!”

“不是沒遇著麼…”

“唉,得虧沒遇著。誰要跟了你可受了罪啦,嘴裡邊兒沒一句好聽的。”

“欸,合著你們女人就愛聽好聽的了?那滿嘴放炮炸火車的有得是,‘哐嘁哐嘁,當!當!’多好聽啊?多有節奏啊?怎麼沒見你跟人跑啊?好聽歸好聽,說話也得負點兒責任,好嗎?”

“嘿!你懂。你都懂。你最負責。凈小瞧我們!哦,你能為你嘴負責,我們就不能為我們耳朵負責啦?你管你怎麼說,還管得著我們怎麼聽嗎?再說啦,你那細胳膊細腿兒能扛上幾斤幾兩的責任,我們還看不出來嗎?”

“欸。還是你厲害。說話在理兒,還捎帶手兒地來頓暴擊。”

“態度問題。甚至連態度都算不上,就是要個樣子。”

“什麼樣子?”

“問什麼說什麼的樣子唄。比如說,我問你:‘你愛我嗎?’我問什麼呢,你還聽不出來嗎?要的就是一個樣子。但凡你裝得有那麼一丁點兒像回事兒,我就先信了唄。起碼你裝了呀。你之所以裝,不就是為了讓我信嘛?至於你裝得像不像,演技好不好,我心裡還沒點兒數兒嗎?那又能怎麼著呢?”

“這問題…多難啊?動輒就零分兒作文兒了…”

“哎呀!這不是重點…”

“嗨,這還不明白麼?說白了就是假話往真了說唄。”

“你說得輕巧。有的人甭說做做樣子了,假話都蹦不出來。”

“怎麼覺著你說我呢…”

“嘿!還趕著往上貼呢你?好話賴話聽不出來嗎還?”

“哈哈,聽得出來。一堆兒混蛋比另一堆兒混蛋更混蛋麼不是。”

“唉…你也夠混蛋的其實。”

“別啊,我說話負責著呢。”

“光說話負責管個鳥兒用啊?哦,責任光說說就完啦?責任只能負,好嗎?”

“哦。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

“還跟我這兒賣萌裝傻啊你?可真混蛋…”

“欸,說得是。您批評得是。”

“唉…說你混蛋吧,又混蛋得那麼耿直、那麼懦弱…”

“那就當是沒一堆兒混蛋那麼混蛋的混蛋。”

“是呀…也不差你一個。反倒叫我覺得這世上的謊話好像也沒有混蛋那麼多。”

“這算是稱讚吧,某種意義上?”

“哈哈,是。所以說呀,伍少爺,雖然你混蛋是沒跑兒了,也沒救了,可還是要主動地對人溫柔一些。”

“哦。”

“……”

“……”

“其實吧…唉,本來沒想著問的,就…還是有點兒好奇。”

“什麼啊?”

“怎麼這麼久呀?”

“什麼這麼久啊?”

“怎麼過了這麼久才來看我呀?是不是…”

“我也不清楚…”

“這樣…那就不說啦。也沒那麼想知道。”

“怎麼說呢。因為老程跟你求婚了吧。”

“啊?”

“他跟你求婚了。你也答應了。他能把你照顧得挺好的吧。”

“啊…”

“他有這個能力啊。”

“是,但是…”

“對啊。挺好的事兒啊。”

“……”

“不是,這些年你容易啊?誰體諒過你啊又?”

“……”

“擱我我也就答應了吧?他是個好男人,你得著也是你該得的。”

“伍卿,你要這麼說的話,我真的覺得我特別自私。”

“別。千萬別。我比你更自私。”

“你別這樣…”

“……”

“……”

“……”

“我當是因為跟你吵架來著…”

“是啊。怎麼吵得那麼兇啊當時…”

“我不想讓你續約來著。”

“呵,是啊。五年都熬了,再熬上它五年又能怎麼著呢?”

“再熬下去你那顆心就沒了。你就滅了。這你不明白嗎?”

“明白啊。怎麼能不明白呢?當然明白了。但是真想不通啊。我誰啊?不是,我呲,我誰啊?合同就擺跟前兒呢吧?我較什麼勁呢我?有資格嗎我?有得選嗎我?不是啊,我明白啊。真的。我看得可明白了。賣了自己啊,也就是那一筆一劃兒的事兒,權當便宜賣了唄?不是,還非得湊上個大臉跟人尋個價兒嗎…”

“是。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賭一把,帶著一本兒像樣兒的作品回來,甩在他梁恪生臉上,指著他鼻子告訴他:‘隨時歡迎跪舔…’”

“啊?又賭啊?都被人剁了一隻手了,還賭啊?拿什麼賭啊?時間啊?那有的是。熬完拉倒唄…”

“自信。賭自信…”

“唷呵,自信啊…”

“我可就差告訴你‘再別瞧不起自己了…’”

“哦。嗯。在點兒。真在點兒。我是真地、真地、特別地瞧不起自己。早就沒了吧已經。早就滅了…”

“……”

“……”

“……”

“對不起啊。又辜負了你一片好心。你就當看錯了我了,好吧?”

“我從來就沒看錯過你。好歹你也算是回來了,對吧?那我就沒看錯你。”

“……”

“……”

“……”

“嗯?”

“我應該去看你來著…我呲…一次哪怕…”

“……”

“……”

“我一點兒不怪你。真的。從來沒…”

“咝。啊。你怪我吧還是…”

“好,好,怪你。都怪你,好吧?好啦,好啦…”

“哈哈,我呲…不是,真過意不去…”

“嘿呀,有什麼過意不去的。沒事兒的呀。不怪你,不怪你,哈…”

“想見我嗎當時?”

“說實話呀,嘿嘿,真不想。你可別誤會啊,我可見不得人啦那會兒。”

“我又不至於嫌棄你…”

“嘁,說得好聽。其實吧,我也不知道我那會兒成了什麼樣兒。疼得睜不開眼了都,嘿嘿…”

“……”

“……”

“……”

“……”

“挺需要人陪的吧?”

“哼!堅強著吶!不過程孝安動不動就粘著我來著,弄得我個安生時候兒都沒有。可煩啦。”

“呵,還顧得上傲嬌呢那會兒?”

“哈哈,那是!跟他面前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我端莊高貴的女王范兒,要不然此等賤民就跟撿著多大便宜似的。”

“你真挺堅強的。”

“嘻嘻。你得比我更堅強才行吶。”

“嗨,我也堅強著呢。丫老程一天到晚哭得跟個王八蛋似的,我一滴淚兒都不帶掉的。”

“哈哈哈…”

“多堅強…”

“唉,過了幾次檻兒吧得有,要說一點兒不想見你也太裝了。想見你吧,又不想你見著我,糾結吧?”

“不難理解。”

“…真想這麼一直看下去呀。看看你還能寫出什麼樣的書,以後會娶一個什麼樣的姑娘。也看看你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沒得病的話,你肯定能見著的…”

“是呀,沒得病的話…沒轍,這就是我的命嘛。也挺慶幸的,提早給你踹出去啦,哈哈…”

“弄得我倒是有點兒遺憾…”

“不遺憾。不遺憾的。”

“這兩年啊,我可算是繞了遠兒了。”

“挺辛苦的吧?”

“嗯。”

“繞得再遠,也要分什麼心情走的。照您這個性,肯定挺費勁的吧,哈哈…累了吧?”

“累。”

“走完了嗎?”

“走完了。”

“什麼感覺?”

“很複雜。”

“挺輕鬆的吧也?”

“是。”

“輕鬆是因為徹底甩開我了吧?”

“…嗯。有這方面原因。”

“嘻嘻,混蛋。”

“確實夠混蛋的。”

“還是得恭喜你呢!”

“哎。謝謝。”

“客氣!”

“對,還得謝謝你這兩年送的生日禮物。沒誰你更有心了。”

“哎唷,小女子的心思豈是汝等達官貴人能琢磨的?不過今年就沒禮物啦。抱歉啦…”

“不會。真挺謝謝你的。”

“不對哦!你可還有一圈兒小迷妹排著隊送你禮物吶!”

“淨瞎掰…這麼些年哪怕培養出來一個小迷妹,每年還能就只收著你的禮物?”

“嘻嘻。收到禮物的心情還是不一樣吧?”

“嗯。挺開心的。”

“對啦,你大啦?”

“過了這個月月底就二十六了。”

“啊?這樣兒我就只比你大六歲啦。”

“嗯。追平你問題不大。”

“話說都十一月份了,還沒下雪呢。”

“他們說今年是暖冬。”

“你也看得到這塊兒凈是荒禿禿的嘛。無聊得要死,就盼著下雪啦。”

“是。這兒不有的是碑麼。你這個坐累了去那個坐坐,輪著坐唄。”

“噯,我跟你說哦,以前不老說有花錢買哭喪的嘛,我真是頭一回見。人可真專業,說來就來啊,趴那兒就哭;哭得那個慘吶,整個園子都聽得見。還有滿地打滾兒的,坐地起價兒當場撕胯的也見過,可熱鬧啦。”

“哈哈…”

“偶爾也有人上這兒遛彎兒來。就跟那兒一圈兒一圈兒地遛,一邊兒遛吧,還一邊兒念叨著碑上的人名兒。蠻有意思的。”

“那人名兒不就是讓人去念叨的麼。石頭又不忌諱陌生人。”

“哇喔!瞧見沒有,這才華!”

“一點兒正型兒沒有…”

“嘻嘻。”

“……”

“……”

“人家家兒見天兒那麼熱鬧,難免覺著挺孤單的吧?”

“嘿呀,那都是你們活著的人惦記的事兒啦。”

“呵,倒也是。”

“……”

“……”

“伍少爺。”

“嗯?”

“伍卿。”

“啊?”

“伍,小,卿。”

“怎麼了?”

“嘻嘻,沒事兒。就叫叫你。”

“神經…”

“吶,伍卿…”

“沒夠兒了還…”

“你知道我就是你吧?”

“啊?”

“我是你的什麼呢,你覺得?”

“什麼啊…”

“快樂應該是做不成啦。唔,我想想啊…與其說是傷感呢,我更希望是思念。”

“嗯…”

“伍卿。我已經走了,這是事實。”

“我知道…”

“所以呢,可千萬別當真啦。該是思念,就只能是思念。”

“……”

“嘻嘻嘻。謝謝你還思念著我。”

“不會…”

“你可別恨我呀,總得有人先開口的嘛!你又慫得跟什麼似的,那就只能我來說了嘛。”

“不會…”

“不過既然都說出來了,這一面兒應該就是最後一面兒了吧?”

“不…”

“我希望是最後一面兒。真的。”

“……”

“伍卿。”

“哎…”

“答應我,以後呢,就把我踏踏實實地埋在你的思念裡吧。”

“……”

“答應我吧,好吧?”

“……”

“聽見沒有?”

“好…”

“好容易我能攢出來這麼浪漫的一句吶!一點兒浪漫的反應都沒有!哼!”

“好。”

“嗯!”

“……”

“……”

“……”

“伍卿。”

“哎。”

“放心吧,我會在你的思念裡一直守著你的。直到你成了一個溫柔的男人,直到你成了一個勇敢的、向死而生的人。”

“向死而生…”

“對的。人自打生下來那天起,就只有‘由生至死’這一條路可走,人家卻非要一步步地走成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這就是人最值得被尊敬的地方。其中的關鍵,就在於真正意義上地放下那些我們已經永遠失去的。”

“嗯…”

“嘻嘻,一不留神又給你上了一課。你耐心著點兒,最後一課了嘛。”

“你也算是我失去的吧。永遠地。”

“哎呀媽呀!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會讓你看到我成為作家的那一天的。”

“你呀,還是不及格。那才不是最重要的呢。想成為作家,先得成為人。”

“嗯…”

“畢竟,無論我們這一輩子過得再怎麼使勁兒,生命的意義都不在於它看起來是多麼得波瀾壯闊,對吧?”

“是…”

“……”

“……”

“希望你好。希望你快樂;不管你以後還寫不寫東西。”

“謝謝。”

“那就…該道別了吧?真是的你!凈害我做壞人啦!”

“是啊。該道別了。”

“那麼,再見啦。”

“再見了。”

“唔…不好意思。那,拜拜啦。”

“再見。”

“嗯。”

“嗯…”

 “噢,對,生日快樂。”

(完)

邁阿密,佛羅裡達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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