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火星番茄
图|网络

#01
方淮又驻立在了淮江岸的一侧。
无垠的蔚蓝天空下,江面平静无波,只有远处缓缓驶来的渔船和货船轻轻荡起了涟漪,在这一圈一圈“江水情绪”的影响下,方淮忍不住轻轻踮起了脚极目远眺。意料之中,身居高处仍旧望不见故乡那一角青葱覆顶的土堆,以及那一抹四季常绿的山峦。
他只能看见满院子的警察和两个面孔模糊的人。
方淮终于撩下了眼帘,知悉,故乡如今与自己,已几近隔了半个世纪的距离。
方淮越来越迷信了,夜里做梦惊醒时也会立马拿出手机,找上度娘里的解梦大师解解梦才能再度安心睡去。或许是步入老年的人总是习惯性地通过这样的方式求得心安,以弥补肢体上不够灵活和处理杂务效率低下所带来的缺憾。
方淮记得,故乡里的老人们也都是这样的,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种功能齐全的智能机,老一辈们就会在夜里起身点上香叩拜一番,俗称保平安。
#02
至少,方淮记得爷爷一直是这样的。
方爷爷的一生不长不短,没过古稀之年就因为积劳成疾和轻微抑郁去世了。至今离开方淮已有35个年头。
爷爷最喜欢对方淮说的一句话是:别太计较了,一辈子大富大贵不是本事,平安喜乐才是头等大事。爷爷每天都要念叨上几遍,方淮不解,就算他倒背如流给爷爷听爷爷还是会锲而不舍地说,年幼的方淮总感觉自己一年365天有366天在跟这话过不去。
爷爷是方淮这辈子见面次数最多的人,爷爷朴实乐观,若非遭遇变故,一辈子也可平安喜乐。
方淮已经记不清父母长什么样子了。对于父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爷爷口述给他的一切和亲身经历的一幕。
爸爸妈妈很忙,从方淮记事起,就几乎没见过他们,逢年过节也通常只在深夜方淮睡下的时候象征性地回一下家,凌晨方淮未醒时又动身离开。爷爷总是安慰方淮说他们在做生意,可做什么爷爷都说不出来。家里越来越有模有样的房子是方淮唯一能感受到他们气息的工具,虽然冰冷,但真实存在。
有得必有失。得了房子,失了父母,小学高年级课本上看到这句话方淮立马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能是受方爷爷虔诚和方淮孤独的影响,爸爸妈妈在一个临近过年尚有一个月的日子竟然齐齐归家了,爷爷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方淮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家里多了两张不太熟悉的面孔,那年,方淮十二岁。
没几天,方淮就发现爷爷眉头紧锁,许久不抽的旱烟管也拿出来一整天吞云吐雾了,夜里还时常不见踪影,起身找的方淮总是在客厅里看见爷爷念念有词拿着香在跪拜,一拜就是几个小时。方淮很生气,觉得爸爸妈妈的归来造成了爷爷的负担,可毕竟亲情的血液流淌在那儿,除了瘪着小嘴表示不高兴外,方淮倒也没有说什么。
距一周时间就过春节的时候,发生了一幕方淮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
#03
那天白天上完课回家,方淮看见家中院子围了满院穿着制服的警察,未等方淮惊讶完毕,就看见父母戴着手铐,看见他后低下了头,被协警带上警车走了。
警笛声足足响了几分钟,看热闹的邻居们开始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地讨论。
“还以为怎么能这么快就建了幢我们这镇上最豪华的房子,原来这钱不干净。”
“就是,年年这么忙净忙着制假药了。”
“这样祸害人,真是没良心。”
“这次估计是被看不过去的知情者举报了,活该!”
“真给我们淮阳村丢脸!”
……
方淮在一片口水骂战中走进了家中,看见了爷爷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方淮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就跟爷爷问了声好,爷爷点了点头。
连着几日,方爷爷都若有所思,没有花心思照顾方淮,方淮受凉生病了。不忍麻烦爷爷,方淮只得去找邻居李阿姨要块老姜熬一下姜汤。
李阿姨见方淮到来,问清了缘由后,从厨房里拿出一块干瘪的姜,口气轻蔑地问了句:“你爸妈不是转行开药店了吗?你怎么不吃一下他们的药?”方淮觉得这话里面带了无数个的白眼和看不起的鄙视,打了个激灵,姜也没拿,就撒开腿跑了,鼻涕流到了唇上都顾不得擦净。
爷爷站在厨房的大窗户旁,看见了这一幕。
这样被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又三不五时被指桑骂槐暗讽的日子,又熬了一年,爷爷有些精神恍惚,方淮也变得不爱跟人交流,有些自闭了。终于,在大年初三举镇尚在同庆春节的日子里,爷爷带着方淮逃走了,在家乡的对岸开始了另一场的生活。
#04
新生活的开始来之不易,方淮还小,爷爷年纪大,早出晚归忙碌收废品倒卖才终于给他们安了个简陋的小家。
这天,爷爷很幸运收到了一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方淮欢呼雀跃,打开了电视就看到了电视节目上的新闻报道:由于制假售假,伤及人命,方云山夫妇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方淮只觉脑袋忽然一涨,爷爷愤怒地说了一句:“没良知的记者,都没有求实,瞎报道什么!”后,关掉了电视。几天后,那台电视机,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废品回收站的电器专区里。
爷爷带着方淮时常坐在淮江边望着对岸,什么话也不说,就抽烟,旱烟抽得比以前越发猛了,方淮不解,爷爷为什么要吸着用来放松的烟,看那个让人害怕的地方。
不眠不休,节衣缩食,长期的积劳成疾和心事堵塞终于让爷爷撑不住了,搬家的第六个年头里,爷爷死在了异乡。
那一天,20岁的方淮刚找到工作,成了可以在家办公的自由职业者。那一天,20岁的方淮到家的时候,爷爷的烟斗还没烧尽,摇晃的藤椅也还没有停下来。
自此,最后一点支撑的念想也不在了,方淮除了要事,再也没有出过家门一步。
终日以泪洗面的方淮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了幼年时爷爷抽着烟杆子对着他慈祥微笑的样子;想起了家中那件大事发生时爷爷的沉着冷静;想起了初离家乡时爷爷脸上的刚毅表情;想起了当街被人辱骂时爷爷仍旧攥着手中废品的身影;想起了爷爷坐在淮河边充满忧伤和渴望的眼神……
方淮想,或许该把爷爷(的骨灰)送回那个他心心念念,却又不敢回归的村庄了。可那个地方让人觉得太痛了,让不愿追忆往事的方淮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05
几十载春秋悄然而逝。
已过天命之年的方淮是在整理旧物,翻到一个小纸袋时,无意间看见爷爷遗书的。
方淮觉得这世事真是搞笑,生活了几十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几平方米地,一封信件,竟也能深藏几十年。
也或许,爷爷太了解方淮了,以至于放在了方淮平时几乎不会去染指的橱柜桌下,方淮害怕蟑螂和老鼠这两类生物。
遗书
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那么久,没想到会在老年不得安生地离开,因为一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污蔑闹剧而离开。
我想告诉我的好孙子,告诉他,你的父母是清白的,你不要恨他们,他们只是因为没有同意做假药,才被失利的有心之人设计抓走了,爷爷没用,没势力没人脉,救不了他们。可我没有说,有些事情说了,人身上的戾气和仇恨就变得重了。
我的孙子,应该内心强大而没有背负太多负担地活着。
我老了,只希望我孙子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至于要不要认对他几乎没有关爱的那一双父母,我希望他跟着他的心走就好,顺其自然即可,我不强求。毕竟他是个成人了,有决定自己生活走向的权利。
我想念我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每一寸的土地都有我生活过几十年的气息啊,太想知道我的家现在是什么样了。可我不希望我的孙子再回到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的回忆让人太痛了。就让我有空闲时间的时候望着看不见的它就行,毕竟它每一个地方的轮廓都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描摹简直是毫不费力。
我死了以后,能回到那里吗?还是算了,守望它吧,这是最节约成本又不至于让我的孙子再度濒临自闭的方法了。
这世界上,最不缺少的是爱根据表象评价的人了,人言可畏,这样的波浪我金贵的孙子不适合承受。
——方耿绝笔
方淮坐在江边默默地合上了已经发黄的陈旧信件,吹着冷风,按照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惯例,帮着爷爷望了江对岸几个小时。如今变得孱弱的身体有些受不住,他感觉到有点儿冷,便裹紧了衣服,又擤了一把鼻涕,想着明天得进行“老年奔波”,是时候翻过那一条大江去看看故居,和那对遗忘了脸孔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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