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章)
公孙丑先前问:“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孟子只说告子之不动心,没有提自己。公孙丑非常想知道自己的老师德性修养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所以又追问:“敢问夫子恶乎长?”朱子注:“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
孟子答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是引述告子的原话。孟子相对于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得于心而求于气”分别开示“知言”与“养浩然之气”,当然比告子更为“守约”。
一、其为气也,至大至刚
公孙丑问:“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自己善于“知言”与“养浩然之气”,公孙丑对后者更感兴趣。
孟子曰:“难言也”。浩然之气是心上集义功夫自然涵养生发的,属于德性与功夫,难以言表,与散漫而不着边际的公孙丑论浩然之气,就更难了。但孟子不是为了接引公孙丑,而是要护持孔门正学,为后人留下阐发心性之学的一段文字。陆原静问文中子为何却有续经之非?阳明先生答曰:“更觉良工心独苦”。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连用两个“至”,如《大学》点出“至善”,《中庸》开示“至诚”。“至大”与“塞于天地之间”呼应,与其说论“气”,不如直接说论大人之学,如《大学》曰“明明德于天下”,《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朱子注曰:“至刚不可屈挠”。“刚”与“屈”或“曲”对立。此学如何能成其大?孔子曰:“予一以贯之”。“至刚”就是养浩然之气中的守约功夫,或者说是蕴含在“至大”中的“一贯”。
告子“得于心而求于气”,“心”与“气”之间的关系,如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孟子这里又以“至大至刚”来描述浩然之气,“至刚”与“至大”分别指向“气之帅也”与“体之充也”,从而体现出告子养气功夫与孟子养浩然之气之间的区别。告子以“心”去统贯“气”,表现为“持其志”,也算是“刚”;告子所涵养的“气”充遍周身,但与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相比,就显得小了。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以直养”与“至刚”呼应,此是功夫,“则塞于天地之间”为效验。孟子曰:“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美、大、圣、神四者基于“有诸己之谓信”,“信”的本义就是“直”或“诚”。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害”就是“屈”,就是“罔”,心失其本体而不得其正。《大学》曰:“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自谦”即“自慊”,与“自欺”相对,《大学》以“毋自欺”(自谦)阐发“诚意”功夫,孟子则点出“以直养而无害”来养浩然之气。
二、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对比告子养气功夫——“得于心而求于气”,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如阳明先生指出:“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孟子这里不直接点出“心”(性),是为了避免“心”与“气”相对举,以至于决裂为二,故只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在另一章,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道”与“理”,其义一也。
“明明德”功夫贯通《大学》三纲八目。如“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同理,“国治”“家齐”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修齐治平皆是心上功夫,或者说,身、家、国、天下皆是“心”。浩然之气虽充塞于天地之间,但也只是在自家心体上做功夫,故曰:“无是,馁也”。下面说“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也是此意。
孟子曰:“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养气功夫正是舍本逐末,以小害大,“得于心而求于气”,身心割裂为二,心性离开本位而下降到躯体这个“小体”上做功夫。孟子以“气,体之充也”来界定告子所养之气,此“气”只是在自家身体上运化流行,乃阳明先生所谓“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为了把浩然之气与告子养气功夫区分开,孟子特别指出“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集义,以“生知”本体去提撕“学知”功夫,学问功夫真切笃实而不凌空蹈虚,但也只是去尽自家这个心体。须注意,孟子用“集”而不用“积”,“集义所生”与“义袭而取之”相对,如果从心外袭取而来,只是多学而识,就应该用“积”。
“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与“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只是换一种表述。浩然之气“配义与道”,但义(道或理)为吾心所固有,行自慊于心,“义”即融贯在其中。
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行有不慊于心,相当于孔子所言“盖有不知而作之者”,两处都在说“知行合一”。行自慊于心,“自慊于心”属“知”,且是德性之知,“行”根于德性之知,“行”即是“道”。
“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朱子注曰:“然则义岂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内义外,而不复以义为事,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矣”。在《告子》篇,告子与孟子辩论,提出“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告子与孟子之间展开的辩论,从时间上看确实发生在前,但解读“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不必联系《告子》篇。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属于“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正是以“义”为外而不知“义”,故孟子裁定:“‘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朱子曰:“赵氏、程子以七字为句,近世或并下文心字读之者亦通”。“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应如何断句?赵歧与程子均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朱子注曰:“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
朱子对于“必有事焉”理解得浅了。孔子教子路“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是在心上做格物功夫,“必有事焉”也是在做格物功夫,只是更入于精微。
“必有事焉”,这个“事”字义深,应结合《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物”来体会其义。“不诚无物”,《中庸》合于“诚”而言“物”;“必有事焉”,孟子合于“心”而言“事”。“事”即心上功夫,“必有事焉”,指心上功夫连绵不息,须臾不间断,《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如何才能做到“必有事焉”?学问功夫须契入本原,须晓得“头脑”。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
《传习录》68条:“‘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朱子有诗云:“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子这两首论学诗与阳明先生这句开示,均强调学问功夫须“知本”。
朱子以“预期”注解“正”,不太稳妥。《中庸》25章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应从“必有事焉”体会出“率性”这层意思,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更为合适。“而勿正心”与“必有事焉”,一反一正,犹如前文所言:“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义”从外面袭取而来,“求于心”即是正其心,“心”只是做“正”的宾语,如此用功夫,窒息了生机,没有着落。阳明先生指出:“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孟子接着说:“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从境界上看,“必有事焉”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契入中道,自然不忘也不助。“忘”、“助”分别对应“不及”与“过之”之两端,但孟子讲述宋人揠苗助长的故事,只阐发“勿助”,正是接续着“而勿正心”。
告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求”是“忘”;“得于言而求于心”,“求”则是“助”。无论“求”还是“不求”,只是在“过”与“不及”两端游荡,非“忘”即“助”。告子养气功夫同样如此。
朱子也认同断句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并且指出:“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大学》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大学》所言“正心”,不是“动词+宾语”的逻辑结构,从“正心”过渡到“心正”,由功夫而复其本体,阳明先生所谓“正心,复其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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