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那天,我的外婆来了。来给我妈守月子。我妈四十多岁上生我妹妹是为了治愈因我弟弟夭折而伤心欲绝的心痛病。
外婆来我家的时候,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仍然可以称得上一枚袖珍美女,外婆个子一米五左右,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细腻白皙,面若桃花。 不愧为传说中美若貂蝉的绥德婆姨中的一员,她穿一身当时称作阴丹兰料子的衣服,一双白色的儿童运动鞋,戴一顶白色的护士帽, 活脱脱三十年代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形象。
外婆原是无定河边大户人家的小姐,外婆长大以后,大户人家的小姐嫁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地主家的儿子,一个少爷,一个小姐,门当户对,也许会是个幸福的婚姻。土改来了,他们的婚姻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的考验。打土豪分田地,地主少爷变成了一个不会种地的农民,一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地里的活基本不会的农民,富家小姐变成了一个家务活基本不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农夫的妻子。从物质极大丰富到一贫如洗,这二位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都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醒来,公主变成了灰姑娘,王子变成了乞丐。一个不会干农活,一个不会干家务活,还一个嫌弃一个。外爷在山里劳动,别人家都送饭来了,他的这个懒婆娘饭总是最后一个送来,劳累加上饥饿,一股无名火根本无法控制,暴力是他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三寸金莲的外婆,面对这个无能而又暴力的丈夫只能屈辱的忍受,一直到老了,她的三个嫁到外地的女儿有能力接济他们,她的生活才渐渐好起来。她对也挺记仇的。外爷老了眼瞎了,她也懒得照顾他,她对外爷最后的慈悲就是不把他饿死为原则。
小的时候我爱去外婆家,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破破烂烂的窑洞,土炕上一块席子也是一个窟窿,到处都是土,脏的每个下脚处。穷和脏往往是一对情侣密不可分,外婆想给我做碗面都要到别人家去借。不过我喜欢去外婆家是因为外婆家村里有很多枣树,外婆家虽没有,可外爷家是大户人家,外爷家弟兄五个,外爷的四个哥哥家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村里人几乎都是亲戚,数也数不清的表叔,数也数不清的表兄、表弟、表姐妹,他们都对我很好,每天都有姐姐妹妹来给我送枣子,有一次她们来看我,我睡着了,醒来一看,红枣把我包围了,红彤彤的一片,这个画面一直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据说外婆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其他几个都要折了,活下来的三个女儿。我妈是老大,三个女儿破衣烂衫的在贫穷和被人嫌弃中长大,三姨说起外婆,就有一肚子怨气,说外婆的懒惰让我二姨特别的愤恨,经常骂外婆瘫痪了,外婆大多时候躺在那张破破烂烂的炕席子上,不得动弹,外爷又是个没有养家糊口本领的男人。家里一贫如洗又破烂不堪。却造就了三个勤快的无以复加的女儿,我妈加上我二姨三姨勤快的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是一个从不闲着的人,起早贪黑忙碌不停。好像记忆中的妈一直在干活,从没有看着我妈坐着的时候。说起娘家,我妈只是说穷,说饿的快昏了,常常幻想在家里的锅碗瓢盆的旮旯儿掉着一块窝头之类的。
我的二姨也如此,我刚生了儿子的时候。远嫁到黄陵的二姨回娘家顺道来看我妈。我邀请二姨在我家住两天。二姨知道我不会做针线活,给我家儿子缝了七条棉裤,一条比一条长一点宽一点,我儿子一直穿到上学的时候。让她闲着不让她干活,她就说要走。
我的三姨的勤快更是吓死人,她是一个油矿工人,日夜三班倒上班,晚上上班,白天带孩子收拾家务,从不闲着。
有趣的是一直靠躺在床上保持体力的外婆在我妈结婚后生孩子的时候,竟然生下一个儿子,我的舅舅。我舅舅和我大哥是同一年的孩子。我妈生我大哥的时候十八岁,我妈是到外婆家坐娘家,把孩子生在了娘家,自己回来家,把儿子扔给外婆抚养。我一直没有问过妈,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丢在又穷又懒的娘家去养。两年后,她又生下我二哥,我大哥在外婆家是喝着外婆的奶长大的,以后很多年,他和父母行同陌路,和弟弟妹妹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和舅舅一家甚至和外婆村里的村民保持着密切往来。
我的记忆中,外婆最喜欢的是舅舅,她有一句口头禅:三个桃花女,不如一个癫痫儿。她把自己一生仅有的无私的爱都奉献给舅舅。我的表弟舅舅家的儿子说起奶奶也是抱怨,说他奶奶只爱他爸,有好吃的藏起来只给他爸吃,不给他们吃。我想舅舅是她的荣耀和立身之本。在被外爷嫌弃、家贫如洗的岁月,给他希望和未来的就是舅舅吧。养儿防老 、积谷防饥,这是所有女人的一个傻傻的梦想。实际上,外婆晚年很多日子都是在三姨家度过的,外婆家的日子的改观和家族命运的改变都是因为三姨和我的母亲。
到了老年,外婆的身体也好了,外婆的身体啥时候好起来的?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生了舅舅之后吧,舅舅的出生给她带来了荣耀和盼头。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的做派绝对不是贫苦家庭农妇的样子,不管岁月怎么变迁,命运怎么残酷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骨子里面那份高贵、典雅气质。她确实不喜欢干家务活,我的表妹小时候调侃我外婆懒,说我外婆尿尿都要歇两歇。这话让我妈听了很不高兴,妈从不说外婆懒,一个字都不让说,听说三姨经常给我们说外婆懒,我妈知道了就把三姨骂一顿。我后来慢慢想明白,外婆未必是懒,在那样一个吃不饱饭,根本谈不上营养的年代,外婆不停的怀孕、生孩子、养孩子,早已耗尽了精力。
我的弟弟夭折之后,爸带妈去外地看病,把外婆接来照管我们。那年是外婆在我家最长的一段日子。有时候,我们放学回来要吃饭了,外婆还坐在大树下和村里的人聊天。其他人大多手里拿着个针线活计,外婆却只是坐着,有时外婆手托着下巴,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远方,那样子离远了看更像个思春的小姑娘。
外婆最大的爱好就是赶集,每逢集日,就是外婆的节日,外婆早早吃饭收拾完,以少有的麻利出门,什么时候不到集散什么时候不回来。我家住在小镇的边上,距离小镇子只有不到两公里,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外婆是一集不拉。每逢集市,镇子的广场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和各种小食品,布匹,每次她都会买点吃的或者小花布什么的,外婆赶集的时候,在集市上也是挺招眼的,两只三寸金莲走起来像昆曲中的风摆柳,又好玩又好看。我那时也比较热衷于赶集,尤其是和一个长着三寸金莲的老太太赶集,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外婆更像个孩子,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外婆也是个吃货,我和外婆把集市上的东西吃够了。就去观看疯子乔凤英的歌舞表演,乔凤英是距离我们这个小镇子七八公里左右一个村子的疯女子,她到底是怎么疯的,有很多个版本的传说,其中一个版本是和情爱有关系的。那时小,对追逐某人幕后的故事不太感兴趣,但对观看乔凤英的表演,却充满了热情。乔凤英活在当代也一定会是个著名的表演艺术家,说不定还能享受将军级待遇,立个一等功什么的也指不定,所以说造化弄人。她长得漂亮,个子高挑,能唱又能跳,她拿着一把伞,扭着秧歌,现编词现唱,我记得她最经典的说唱段子:“一个朵朵蒜,嘟噜噜转,要坐娘家撂不下汉,把儿架上,把女抱上,把老汉栓在裤腰带上。”有一次,乔凤瑛把外婆也编进她的秧歌词里边:“一把伞头咕噜噜转,一个婆姨,一个汉,一个老婆婆真好看,三寸金莲满街转”。外婆一听乔凤瑛把她编排上了,脸上马上起了两团红云,拉着我说快走吧,快走吧,不看了,不看了,她的三寸金莲走上格宁宁的,逗的周围的人都笑了。
外婆一直无疾而终活到八十四岁,在晚年的岁月里,她不再缺吃少穿,兜里很有钱,被我舅妈调侃:“集集赶,会会到,一集不赶不热闹”,三个女儿时不时给她寄钱,外爷那个时候眼瞎几乎出不了门,世事成了她的。她想吃啥买啥,是方圆几十里被人艳羡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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