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鸟的女人，落地时等来了告别

这世上有一种鸟，它生来就没有脚，一生都只能在天上飞，它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就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阿飞正传》 

 

                    一

除夕那天晚上，一大家子吃完年夜饭看着无聊的春晚，我坐在沙发上打开微信，里面无数条消息炸过来。不管里面认不认识的人，都粘贴复制发着新年祝福。唯独桃子，只是简简单单发了句：亲爱的，新年快乐！

我拨过去电话，她那边震耳欲聋，几乎听不清说话的声音。桃子兴奋的对着话筒喊：“亲爱的小曦子，新年快乐！”我这才知道她没回家过年，而是在一家KTV与一群陌生人蹦迪。我家在本市，幸好离的不算太远，好不容易问清地址后，打了个车跑了二十多公里去了她那里。

这是我认识桃子六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听她说起她的母亲，还是在除夕夜蹦迪喝醉的情况下。

而让她最终开口的原因，是她母亲患了癌症晚期。

我和桃子是2013年相识于一家传媒公司的职场，那是我刚大学毕业一年，从上一家公司离职到新公司没多久。

尽管桃子比我小两岁，她却已经换了无数份工作了，应对职场里的人际关系甚是有一套。哪怕大多数人属于面和心不和，桃子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和谁都能聊得来。

我和桃子却恰恰相反，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来公司快一个多月了也没什么朋友。

我与她真正认识是一起跟着其他同事中午吃饭，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闺蜜。

桃子和所有的90后一样是个“月光族”， 感情方面总是不稳定，每次换男朋友比换衣服都勤。可她“换”男朋友只限制于网恋，从不奔现谈情说爱。她看似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其实活得比谁都认真。

她曾经真正交往过一个男朋友，那渣男骗她刷了三万的信用卡，分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她每个月必须勒紧裤腰带还贷款。

我恨铁不成钢的戳着她的脑门，你也太耐不住寂寞了。

她的确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没男友的时候喜欢上网玩游戏。在我印象里除了她，还真没哪个女孩子能把游戏玩的那么溜。她几乎一场游戏下来，就能网恋一个男友，可惜每次对方说要见面时，她就开始了分手。

对我这种一直单身的人，她总嫌弃的搂着我脖子揶揄，“小曦子，你是不是性取向不正常？还是说是喜欢女生？唉妈呀，你说你长那么漂亮，性子也好，为什么偏偏就没男朋友呢？”

其实，我骨子里是个很自卑的人。尤其是父母离婚后，对爱情对婚姻我总是很敏感恐惧。一直想着，若非真的遇见合适的人，我宁愿在感情里漫长等待。

桃子摇摇头笑话我，“诺，我就是离异家庭出来的孩子，哪有你说的那么矫情？”

那也是第一次，我才知道我和桃子同命相连。

桃子为了克服我对感情的恐惧，曾也用同样的招数带我玩游戏找男朋友。可惜，我是个游戏黑洞，一场游戏还没开始，我就成了团队里的笑柄，若非是她还真没人愿意带我。再后来，我干脆也懒得再跟着她玩游戏，回归到安静里看书写生。

与桃子相识时，很少听她提起家里的事情，尤其是她的母亲。我曾小心翼翼的问过，她也只是稍加沉默之后，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离了！可桃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

职场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依旧还是最好的闺蜜，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甚至一起谈论她的男朋友们。

我开玩笑问她，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男孩子，我也喜欢怎么办？

她不假思索的说：“浅曦，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和他都是认真的，我会退出成全你们！”

我一直以为那是句玩笑话，她却说的很认真。

后来我才知道，她宁愿网上谈无数段感情，也不愿意用婚姻束缚住自己。

                      二

当我赶到那家KTV的时候，已经曲终人尽散，桃子坐在马路牙子边上抱着电线杆狂吐不止。

醉到不省人事的她醉醺醺说着胡话，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又狂笑不止。我连哄带骗和司机师傅好不容易将她塞进了车里带回家。

付钱谢过司机后，架着她进屋急忙开灯奔厨房给她倒开水。走出来时，发现她瘫坐在马桶边吐的天翻地覆。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抱怨她凡事都太任性，大过年不回家还在外面瞎混。

也许正是这句话，彻底瓦解了她最后倔强的伪装，桃子瘫在那里嚎啕大哭，反倒吓了我一跳。

等她哭完时，午夜的钟声敲响，绚烂的烟花绽放在黑夜里，也照亮了她通红的眼睛。

她母亲的故事，也由此缓缓拉开了序幕。

这是我认识桃子这些年来，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关于她母亲的事。

她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19岁那年怀上桃子回娘家探亲时，被一个亲戚连哄带骗拐卖到了北方的小山村里，而买家是一个比她母亲大30岁的光棍。

桃子母亲当时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我无从得知，但从电影《盲山》的情节足以可以想象出来。她母亲经历了无数次的逃跑，无数次被抓挨打，直到生下桃子。第二年又怀孕生了个男孩，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桃子说，在她印象里，“父亲”对她和弟弟一直都非常好，从小都受到很好的保护。她从未想过那个视她如己出的“父亲”，还会有另一层身份。

桃子从小没那些不好的记忆，可这不代表她母亲也没记忆。

她母亲一直心心念念着老家的男人，终于在她七岁那年，计划逃跑的的母亲趁所有人下地干活时，以赶集为借口狠心带着她留下年幼的弟弟，坐着火车跑回了南方。

“你北方的父亲，就没去找过你们吗？”我问。

她点点头：“找过！涉及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所以又狼狈回了北方。”

回到她亲生父亲那里还没半年，因为感情不和睦，吵吵闹闹演变成大打出手，他们之间最终还是离了婚。

而她被判给了母亲，随着母亲颠沛流离到了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生活。

                      三

她母亲小学没毕业，是个很能吃苦的女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偏偏感情方面一直都很不顺。

在桃子小学二年级时，她母亲第一次往家里带回了一个男人。不管桃子同不同意，那个男人都成了她的继父。

桃子内心一直是抗拒的，她说：“其实在我妈离婚那一刻，我就想着回北方的家，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

刚开始男人对她们母女二人还算不错，可好景不长，男人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爱赌博爱喝酒。

男人每次输得血本无归醉醺醺回到家，酒醒后痛哭流涕祈求原谅，并再三保证不会再犯错误。桃子的母亲一次又一次选择相信，继而一次又一次被骗。在她母亲的纵容下渐渐发酵成了家暴事件，男人无数次动手拳打脚踢，年幼的桃子只能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她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勇气。终于有次，桃子趁男人睡着后，光着脚悄声从他身上掏出手机报警。

从此以后，男人彻底消失了，母女俩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桃子怎么也没料到，几个月后母亲再次领回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又一次成了她的继父。

唯一不同的一点，这个男人是母亲娘家人给相的亲。比桃子母亲大六岁，丧偶，带有三个孩子。

男人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一切都是按当地习俗将她母亲娶进门。对桃子还算不错，一家六口平平安安相处了四年。任谁也没料到，这样的平静在她小学毕业那年戛然而止了。

男人第一次暴跳如雷将她与母亲撵出了家门，她后来才知道，母亲背着男人偷偷与她亲生父亲厮混。

第一次，桃子打心底开始仇恨起这个女人。

我抱着醉醺醺的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安慰，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很嘴笨。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她说：“婚姻，对我来说太遥远！”

 

                      四                 

桃子小升初的时候，进入新学校再次换了新环境，好在学校是封闭式的，每个月也只回去一次。

远离那些烦心事后，桃子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成了班里前五的尖子生。她的性格也渐渐开朗起来，积极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作文比赛、冬季运动会比赛等等，拿了不少鲜红的大奖状，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佼佼者。

她说：“那些奖状，我现在依然还保存着，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从小到大从来没觉得自己能这么优秀过。”

开心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学校放假那天她忘记了所有。她只想回家向母亲展示自己的优秀，更奢望能从母亲嘴里听到赞赏。甚至她想告诉母亲，就她们母女二人好好过日子，以后她来养活她。

只是桃子怎么也没想到，家里多了一个男人。

她包里的奖状变得格外沉重，而她想说的话随着饭菜咽进了肚子里，那顿三个人的饭，她食之无味。甚至母亲压根就懒得郑重向她介绍那个男人，只是简单说这是你闫叔叔，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即将要开学的那几天，桃子拎着少的可怜的行李，早早离开了那个“家”。汽车站聚集了一群送别孩子的父母，桃子泪眼婆娑头也没回就上了车。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也没见过她母亲的那些男朋友们。所有的生活费，都是她母亲往一张卡里打钱。

她说：“那天在车站，没有人发现一个孩子丢了灵魂。”

我这时才知道，真正让桃子受到伤害的是另一件事情。

                      五

无聊的假期，让桃子意外遇上了小学的玩伴红梅，那是她在学校唯一的好朋友，因为转学俩人再也没见过。

那次见面后，她们都很兴奋，聊了很多分开后的事情。而后的几天，两个小姑娘也常常聚在一起玩耍，假期里她们也变得难分难舍。

红梅的父母是白领，所以会经常在外出差，因此她特邀桃子去在自己家住。桃子带红梅回家想和母亲商量，正巧碰到母亲和继父刚吵完架闹分手。

红梅打听到离她家不远的邻居，正巧想要出租旧木房，价格便宜空间还非常大，红梅立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桃子。

搬家那天，两个小姑娘坐在敞篷的旧三轮车后座儿笑得像个傻子，桥头的风将她们的笑声吹得很远很远。桃子说，如果那次没搬家，她和红梅的友谊或许会更长久一些。

搬家后，红梅经常来桃子家蹭饭，桃子也时常跑去她家留宿。红梅的父母偶尔也会回来，大包小包买一些东西，感谢桃子母亲的照顾。

两家的大人，因为两个孩子也莫名成了朋友。尽管文化有差异，尽管身份有差异，尽管红梅的母亲也时常偷偷嫌弃桃子。

谁也没想到，红梅的父亲趁她母亲出差时来桃子家拜访，红梅的父亲买了不少零食递给桃子，告诉她这是红梅千叮万嘱让买的，红梅正在家看电视等桃子。

桃子也没多想，带着零食去了红梅家。

两个小姑娘边吃零食边看电视，桃子无意中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红梅，红梅顿时心生疑惑提出要去她家看看。

楼下桃子家的大门紧锁着，木板的阁楼上却传来细碎的声响，两个小姑娘面面相嘘，疑惑的开门上了楼。

两个大人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眼前的场景让她们目瞪口呆。

           

                      六

我问：“那后来呢？事情怎么处理的？”

桃子看着窗外的烟花没说话，从床柜里掏出一包烟，娴熟的点燃叼在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我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从我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抽过烟。

她说：“后来红梅打电话给她母亲，凡是能来的人都来了，包括我78岁的外公，和她92岁的外婆。”

而后，她又开始了无尽的沉默。

我轻轻抱住桃子没有说话，我能想象出当时她是多么的绝望，又是怎样忍痛失去唯一的朋友。

那一夜，是我第一次没陪家人过春节。

天刚蒙蒙亮，楼道里传来隔壁开门拜年的声音，桃子蜷缩着身子躺在我旁边，睡梦中的她，嘴唇依旧还在不停颤抖，睫毛也微微闪烁。

这一刻我很心疼她，明明就是一个小姑娘，生活带给她的恐惧，哪怕睡梦中也要纠缠不休。

我悄声爬起来，打开柜子拎出行李箱，简单收拾了一些她的换洗衣物。又钻进厨房准备早餐，当我煎好最后一个鸡蛋时，一双手从背后将我环抱住，桃子趴在我背上轻声说：“谢谢你，小曦子。”

我吃完早餐后，从卧室拉出行李箱递给她，“去吧桃子，我知道其实你很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桃子叼着面包一脸错愕的看着我，而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