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奶奶病故》
夏天刚落,阳光依然有炙热感。风中隐隐飘来秋天的味道,知了开始不再聒噪。当叶子逐渐飘零时,夕阳的温柔拼命地扩散着,扩散着。
日子如流,每一天,如同课外书中的每一页,翻阅着细碎的情节。
当第一层霜白落下来时,深秋已在不经意中来临了。
奶奶右边的太阳穴里,不知怎么长出了一颗小疮。不痛不痒。我们开始都不在意,以为是上火的原因。但那颗疮却越来越大。不到一个月,竟然长出了脓包。
我们都想不明白,奶奶的这颗疮怎会在秋天里长出来。而节气都已临近初冬了。
父亲便请来了赤脚医生。医生反复地用手轻轻挤压着那颗疮后,让父亲去镇上的医院看,但奶奶不愿去。
已经八十四岁的奶奶,满头的银发,整齐地在后面挽着一个小发髻。岁月的痕迹纵横在她棕黄色的脸上,洒落着零零落落的黑色斑点。那松弛在下巴边的肌肤布满层层的皱褶。她的眼神浑浊,但透露着坚毅。紧抿的薄唇,是奶奶日常的表情。奶奶已经很少讲话了。
瘦弱的奶奶已近风烛残年,看起来如同秋天里的一树枝桠,枯瘦地坐在苍老的时光里,那件灰黑色的对襟棉袄,裹着她小小的身躯。显得那么宽大。
她时常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窗口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黄昏的微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奶奶身上的时候,她的样子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我总觉得奶奶已经离开了我们,每当我站在奶奶身后时,总会出现一种无力感。我多么希望奶奶像从前一样骂我,踮着小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阿亮,这颗疮不用看的。不会好了的。”
“娘,我们去看看吧,医生看过就没事了。”父亲蹲在奶奶面前说。
奶奶不再说话,也不再看父亲一眼。孝顺的父亲,对奶奶总是言听计从。家里如果有奶奶参与的事情,父亲几乎总以奶奶为先。
“不用看的,我知道的,看不好了。”奶奶的话说的很肯定,而不愿看医生的心意也很诀。
父亲拗不过奶奶的主意,只能作罢。于是,我们便时常帮奶奶用棉花轻轻溢着,那颗疮里渗出来的脓水。
说来奇怪,那疮时好时坏。临近年关时,便慢慢结痂了。我们都庆幸着,奶奶的疮居然自己好了。
但在过年的那一段日子之后,奶奶开始不再喝酒了,饭量也比之前少了许多。这让父母开始有了不好的预兆。要知道,奶奶喝酒比吃饭还要重要。
“阿亮,娘今年要小心了。”母亲对父亲说。
“嗯。”父亲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而每一个夜晚,我仍然喜欢睡在奶奶的另一头,抚摸着奶奶微肿的脚背。
“奶奶,你会一直活着,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紧紧依偎着奶奶温热的身体。
奶奶的身体更瘦弱了,躺在床上的奶奶枯瘦的如同一把干柴。我的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我害怕奶奶离开,害怕再也看不到她。
“多多,奶奶时间不长喽。”奶奶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腿,如同以前一样。奶奶的手依然那么暖。
那时候我总是想,人为什么要死。人死了之后,如果还能再回来多好。
奶奶不再念佛了。从箱子底下拿出来厚厚的一匹白布。精神好的时候,戴着老花镜,就着窗户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做起了寿衣寿裤。
奶奶总会让我帮她穿针线,我看着那白色的,带着浆硬的布料,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无名的忧伤。
大姐和二姐每天都忙碌地工作着,休息的时候也睡在后面的小房间里。但有时间,她们俩都会帮奶奶收拾一下房间,二姐时常帮奶奶去倒马桶。
我们的心里总是被一层阴影笼罩着。生怕奶奶会一下子离开我们。
天气慢慢转暖,春天来了。当堂屋的梁上,归巢的燕子传来第一声鸣叫时,我每天傍晚放学回家后,在村口或附近的山边,采一束映山红,插在奶奶的床边,让奶奶感受春天的气息。
令人想不到的是,奶奶太阳穴的老地方,那颗疮又一次生根发芽了。
“阿亮,娘看着气色很差。”母亲在一天晚上担忧地说。
“嗯。应该没那么快。”父亲说。
“我今天擦掉了许多脓水。”母亲说。
父亲看着窗外的黑暗,久久不语。过了会儿,父亲起身又去了奶奶房间。
“多多,你晚上看着点奶奶。有什么情况,赶紧叫我们。”父亲嘱咐着我。
“嗯,我经常听奶奶的呼噜声。如果不响了,就叫你们。”对于死亡,我在那时已经完全了解。
无数个清晨,当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时,便会马上去抚摸一下奶奶的脸和枯瘦的手,并用手指紧紧扣住奶奶微硬的手指。奶奶便会睁开疲惫的双眼,看我一眼后又沉沉睡去。
当春花争艳在三月始,奶奶的精神开始好起来了,我们都以为奶奶又开始好转了。殊不知,这世间真有回光返照之一说。
那些天奶奶都早早地起床,自己梳好了少量的白发。并叠好了被子,包括已经做好的寿衣寿裤。
而母亲做的饭菜,奶奶也都基本吃完。
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便冲到奶奶房间,陪奶奶说话。我特别喜欢握着奶奶的手。奶奶枯瘦的手,指尖散发出来的温热让我觉得无比的亲热。
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奶奶开始不行了。
那天晚饭后,奶奶一直要吃这吃那。并且提出一定要吃桔子。这三月的天,桔子基本已经没有了。
奶奶一定要吃,并且开始骂父亲不孝,父亲没办法,只能挨家挨户地去问。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后,父亲冒着大雨,终于从村民那里讨来几个干瘪的桔子,奶奶闻了闻,便转开了头。
父亲一直守在奶奶身边,看着奶奶熟睡后,刚想走开,奶奶微弱地呼唤着父亲,说她要解手。
于是,父亲便抱着奶奶到马桶上,当父亲再一次将奶奶放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娘,娘......”父亲使劲喊着奶奶。
“水,水.....”奶奶的唇微弱地动着。
“多多,多多。快看着奶奶,我去拿水。”父亲急急地喊着我。
我一下子从小床上爬起来,坐在奶奶身边。昏黄的灯光照着奶奶惨白的脸,奶奶的唇慢慢地不动了。眼睛也逐渐闭上了。
我吓的赶紧大喊奶奶,并拼命地摇晃着奶奶。可是,我的奶奶再也听不到我的哭喊,再也不看我一眼。
父亲端着水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之后,母亲和姐姐也一起跑进了房间。而我的奶奶已经安详地离开了我们。
窗外的雨似乎越来越大,那滂沱的大雨,如同我的眼泪一样止不住。拼命地流啊流。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的滋味。
望着奶奶熟睡般的脸,我不断地哭泣着。紧紧握着奶奶冰凉而僵硬的手,试图温暖奶奶。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一个梦,等我梦醒了,我的奶奶依然在窗边念佛,或坐在屋檐下晒太阳。
一直到送奶奶上山后,我依然止不住眼泪。我知道,奶奶已经永远离开了,以后的日子,我的身边再也不会出现奶奶的声音和她的抚摸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想着奶奶。大姐和二姐在暮色降临时,不敢去奶奶的房间,而我,依然会在夜晚来临时,站在堂前。或站在屋檐下,那些地方是奶奶以前经常坐着的地方。
许多时候,我的耳边仿佛依然有奶奶的声音出现,当我回顾四周时,却是无边的黑暗,而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我却看到奶奶拄着父亲给她做的那把拐杖,颤巍着小脚,微笑着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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