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入水的瞬间,凉意迅速布满全身,通体透明而清澈。跃出水面的时候,凉气从头顶喷薄而出。头发一甩,天空朗朗,蝉鸣清脆而短促。
—— 这是故乡的河。
河水流到村子边,地势急转直下,落差有一百多米,长年累月,冲出一个大深水潭,水潭深不见底,我们都叫它绿荫潭。涨水季节,瀑布跌落的声音震耳欲聋,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但是,夏天的大部分时间,绿荫潭都只有清水布成的纤细水帘。
夏天的中午,一群孩子依次从山崖上往下跃。绿荫潭水深千尺,潭水清澈,水草繁茂,鱼跃虾爬。靠山崖边礁石嶙峋,千奇百态,泛着幽蓝的光泽。
记忆中,故乡的夏天非常漫长,绿荫潭就是孩子们消磨时光的天堂。
下午放学后,背一只竹篮出门,一声口哨,七八个孩子跳跃着就往河边跑,快速在河边割满青草,争先恐后扎进潭里;暑假天,时间就更多了,中午饭后,一群孩子将牛呀、羊啊往河边的山上赶,赶到半山,牛羊会自己往山顶走,不用再操心,整个白天就都是自己的了。跳水的游戏总是少不了,胆子小的,先在水潭里游上两圈,然后慢慢地爬上瀑布的底层,战战兢兢地忍了又忍,在众人的催促和哄笑声中,闭上眼睛,尖叫着往水里倒。胆子大的,攀着藤条,爬到瀑布的出水口边,跨上蛤蟆石,吹着口哨,大声地喊水潭里的人闪开,然后,在一片欢呼声中,将自己投掷下去。
中午,阳光热烈,河边的青石板闪着光,烤虾的时间到了。孩子们提着竹篮,排成一排往河边的芦苇从中围出去,窸窸窣窣摸索一阵,提篮子返回岸边,翻转篮子往青石板上一磕,青石板上河虾突突地一片跳跃,跳着跳着全部沉寂下来,青虾颜色慢慢变淡,又慢慢变得微黄,虾被烤熟了。有小伙伴拿出一包盐,大家就屁股朝天地捡虾子沾盐巴吃。
时间还很多,吃过虾的孩子,有的在树荫下的石板上一躺,盖顶破草帽就梦游去了,有的在石板上画副五子棋,静静地下棋。等到牛铃声从半山响起的时候,太阳也开始西斜了,大家才开始慢慢的割草,等待牛羊返回河边。
山道上一路尘土飞扬,从山上下来的牛羊渴坏了,它们急急的往小河里跑,争先恐后地吸水。喝足了水,牛羊的肚子更鼓了,有些牛水喝多了,走起路来肚子晃荡晃荡的。
吃饱了肚子的牛羊都不再馋了,一路上懒洋洋地垂着头,对一路走过的庄稼不理不睬。疲惫的孩子们斜挎着篮子,慢慢悠悠的跟着牛羊一起回家。
(二)
河边的碾房是我怕去又想去的地方。
原来是不怕的,因为碾房太有趣了。我一直都希望村里能永远保留古老的水碾房。在孩子的眼中,有渡槽、有大风车、有大轱辘的碾房比碾米机有趣多了。
毛驴驮着谷子,谷子上坐着我,一晃一晃地摇到碾房。看着父亲把谷子均匀地倒进石槽里,看着轱辘开始笨拙地在石槽里滚动起来,看着轱辘越滚越快,看着轱辘又慢下来,看着轱辘开始匀速打转,大人们就一排地蹲在墙边吸烟筒,我们一群孩子呆不住,就往河里跑了。
碾房旁边的河道是最宽的,也是最平缓的一段。河水浅,密密麻麻一片芦苇,芦苇中圆石相连,可以跳跃而过。
这一片河道也是唯一生长沙鳅的地方,沙鳅只能看,不能捉。这种红嘴巴、红须,淡黄色身躯的鱼,对我们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在我们家乡,有传说会飞的人,有传说会念咒下盅的人,也有传说沙鳅是会说人话的——只要喝过谁的血,它就会跟谁对话。
很多次趴在芦苇从中看沙鳅,直到父亲的喊叫声想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很多次想刺破手指让沙鳅喝了血说话,一直想不好跟沙鳅说些什么,也就一直没实施。
后来,碾房最终还是废弃了,从渡槽把水引到风车,风车还是会转。但是,石轱辘不会动了,石槽里布满了灰尘。有一次,我们翻窗而入,光顾好几年没有启用的碾房。我们在石槽里追逐,在巨大的方木上跳跃,翻越巨大的石轱辘,碾房里灰尘四起。
不知道是谁最新发现身子上起疙瘩的,后来我们都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肚皮上、背脊上开始起疙瘩了。大家用石头砸烂了门闸,一窝蜂往河边跑,跳进河里一泡,人人都目不忍睹:全身血痕,疙瘩连成片。
老九放牛过来,看到我们的样子,他说:你们招了祸祟了!——老九也是我们村传说中会念咒的人之一。他说,碾房里早就住了一只鬼,这只鬼有簸箕大,通体红光,晚上就在周边村子上空盘旋吸人的精气,天亮就回到碾房休息。老九说,他听过这只鬼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他说,你们打扰了它休息,它已经附在你们身上了!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碾房泛着黑幽幽的光,不怀好意地瞅着我们,碾房里的鬼随时都会飘出来,把我们抓进去。
我一声尖叫,抓了衣服就跑,其他人也呼啸而起往村里跑。芦苇从身子上胡乱的划过,小河在身后了。爬上山坡,脚掌已经被碎石扎得麻木。奔上田野,看到隐隐约约的村庄了,村子有灯光昏黄,飘飘忽忽。
村庄还是一片影子,田野被夜幕笼罩,一群孩子奔跑在夜路上,六神无主,慌不择路,路上的蚂蚱弹射而起,扑面而来,犹如万千箭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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