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鱼

玄鱼第一次上岸的时候，恰巧遇着涨潮，只因稍稍晃了神，叫一个浪劈头盖脸砸过来，而后便人事不省了。

少年重阳在沙滩上把她捡了回来。

玄鱼醒过来正好对上少年的晶亮亮的眸子，那里像是藏着深夜的海，碧蓝邃远，星芒点点。她好奇，又不通世事，于是便紧盯着看，重阳窘的满脸通红，连耳朵都染上了绯色，心里一慌乱，手里的汤匙跌进粗瓷碗里，不小的声响终于转移了玄鱼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她问。

“哦，我看你晕在岸边就，就把你带回来了，我没钱……没钱请大夫，你又浑身冰凉，我就煮了一点姜汤……刚要喂给你，你就醒了。”重阳局促的把碗捂在手心里，不敢抬眼看玄鱼。

玄鱼自己伸手过去接了碗，大喇喇递到嘴边一口灌下去，而后眉头就拧了起来：“好辣啊！”

重阳抬头偷偷看她一眼，心里想着怎么可以有人生的那么好看，连皱眉都好看，一面想想自己，突然觉得有些自卑，有些难过。他问玄鱼从哪里来？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会一个人晕倒在沙滩上？玄鱼就不说话了，面色也沉下来，耷拉着头，只是指指海的方向。

重阳看着她那一身碧蓝衣裳，像是不错的人家，猜想着是不是和父母一起乘船出海，出了什么意外，就剩了她一人，既然是伤心事，便也不好再问了，留了玄鱼住下。

玄鱼爱笑，笑声爽朗，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的撞着耳膜，重阳听了总是不自觉就跟着开心，脸上的笑容也比从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要多了。除此之外，玄鱼好像什么都不会，不会生火不会做饭，不会涤衣不会洗碗，但是她学的很快，从来也不说抱怨的话。

因为多了个人吃饭，勉强解决温饱问题的重阳不得不整日整夜的去下海捕鱼补贴生计。玄鱼吃的很少，这叫重阳心里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人家从前也许是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沦落到要做这些笨重粗活，可是却连些好饭好菜也吃不上。幸好近来不知怎的，出海捕鱼异常顺利，但凡撒网，总能捞着比平常多出几倍的鱼来，可是送到鱼市上去，却又发现这价格也跌了好多，这大丰收的并不止他一人。在鱼市枯坐了半天，也才换了那么点钱银，天色都快暗了，他想了想，带着剩下的鱼回了家，给玄鱼熬一锅鱼汤的话也不错。

到家的时候，玄鱼刚好捧着一大碗白菜汤往里屋走，见着重阳兴奋的邀功：“看，我今天做的白菜汤！我试过味道了，比昨天的要好吃多了！”重阳放下鱼篓，寻了块儿干净的细棉布递给玄鱼。玄鱼问：“脸上脏了吗？可是我腾不开手啊！”重阳一愣，棉布往前凑了凑，又顿住，脸涨的通红，终于伸手帮她擦去脸颊沾上的炭火烟灰。

玄鱼将汤放到桌上，又布好碗筷，叫重阳吃饭的时候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一方棉布。

“我今天出海打了好些鱼，一会儿给你炖上鱼汤。”重阳说。

“好啊！我要看看那些鱼！”玄鱼的眼睛弯弯，娇俏又活泼，话刚说完就放下碗筷去寻那鱼篓，重阳直说：“先吃饭，吃完再看！”可玄鱼已经飞奔过去打开了鱼篓，她蹲在那里，直直的看，看了许久，重阳几次唤她她都没有回复，干脆也就直接走过去了，打趣道：“是看见什么了？”下一刻就发现玄鱼的脸色不对了。

那是一种深切的哀愁，就好像他之前问她从哪里来时一样的神情，或者说不一样，此刻的悲伤明显更浓稠。这让重阳打从心底觉出来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好像下一刻，玄鱼就要离开了。

玄鱼说：“我可能要走了。”

重阳说：“哦，要回家了吗？那，那也好，也好……”他想笑，可咧了嘴，怎么也挤不出笑意来，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细细的捻，闷闷的疼。末了又问：“什么时候？”

“明天吧，今天累了，睡一觉等明天，明天再走。”

“哦。”

“我还想喝一碗，你煮的那个姜汤。”玄鱼抬头望向重阳，重阳眼里还是那片沉静邃远的海，光芒却暗了许多。

“好，你想喝，我现在，现在就给你煮。”他起身，左脚有些麻了，一踩上地面，针扎似的，反倒叫他觉得好过些，径自去了厨房。玄鱼也起身，走出屋子，走向辽阔深远的海，在海边寻了块高高的礁石坐下，海风腥咸湿润，扑面而来，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重阳生了火，手忙脚乱的把水和姜丝一起倒进了锅里便回屋去看玄鱼。

屋子里鱼篓还在远处，玄鱼不在了，他有些慌，急急的跑出去，夜里月色澄净皎洁，远远看到礁石上的那个身影一颗心才定了定。他跑过去，不动声色的在一旁坐下来。玄鱼仰头看星星，他看玄鱼。夜空寂寥，靛蓝色晕沉，万千星辉撒在她的头顶，画面美的连呼吸都是惊扰。

“我来自那里。”玄鱼突然偏头，这样说，她的手指指向大海深处，“我是大海的守护者。”

重阳听了，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她不一样，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问，现在她说了，他听着便是。

“所以大海的守护者都叫玄鱼，在海底最深的地方，千千万万年，守护着大海，维持人类与海洋的平衡。那样长久又无趣的时光啊，实在是太寂寞了啊，所以偷跑了出来，但又不敢离它太远，每天你带回来的鱼会告诉我，关于大海的消息，可是刚刚，它们说，因为失去了守护，海里的生灵们被过度捕捞，这是我的罪过，我要回去了，谢谢你，重阳，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过得很开心，你可不可以闭上眼睛？”

重阳的眼眶酸涩，轻轻阖上，他听见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得细密重叠的繁音，听见海鸟扑腾着翅膀尖声啼鸣的声音，听见海风吹过树叶簌簌摇动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在一瞬间通通消失不见，他没有忍住，提前睁了眼，看见玄鱼跳进海里，湿漉漉的发丝贴合头皮，海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她包围起来，她冲着他笑，眼睛重又弯的像月牙。重阳也想笑，笑着笑着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他最后听见玄鱼说：“你煮的姜汤，是我喝过最好喝最温暖的水。”

姜汤！他想起锅里给她煮的那份姜汤，“你等一下，等一下……”他一边喊，一边起身拼命的往回跑，鞋子掉了也没有察觉。端着姜汤回来的时候，海面哪里还有玄鱼的身影，海浪重又翻涌，海鸟飞来飞去，树叶摇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面前的沙滩上，是拿手指写下的“谢谢你”，一旁卧着一只张了嘴的大蚌，里面是一粒漂亮圆润的珍珠。

“可是，你的姜汤还没有来得及喝啊！”重阳瘫坐在沙滩上，眼泪终于掉下来。新的潮水涌上来，抹掉了那些字迹，也抹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