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的第二十二天

作者: 沐沐周 | 来源:发表于2019-03-01 21:52 被阅读58次

一觉醒来,贝拉觉得左脚麻酥酥地刺痒,她把脚丫从被窝深处举到头顶看个究竟:原来左脚多出来一根脚趾头。一夜之间,左脚竟然长出了六趾!

仿佛并蒂莲,仿佛双胞胎,那六趾紧挨着小脚趾,长宽高一样,薄薄的粉白皮肤一样,打着摺儿的关节一样,连半圆形半透明的指甲盖都一样。

贝拉喜欢赖床,残存的睡意像茫茫白雾笼罩在枕头上的混沌、蓬松、绵软的滋味太美妙,所以要磨蹭够了再慢吞吞爬起来。可是今天,贝拉蹭一下翻身坐起,从抽屉里掏出最厚的一双毛巾袜,飞快地套上了脚。那六趾一直在不安分地动,像一条刚从冬眠里苏醒的小蛇。

梳头、洗脸、刷牙、穿围裙、带护袖、打开电热水壶煮清晨的第一杯茶、开煤气灶、烧早饭、摆碗筷……贝拉动作熟练到不经过大脑,仿佛玩具熊上满了发条就会自动翻跟头。她眼神淡漠,如同此刻屋顶的白霜。今年暖冬,杭州一带入冬以来不见雪,连霜都是薄薄的,凝固在屋顶连绵起伏的青瓦缝隙里。

胖子踢啦着拖鞋,捧着手机,边走边看边笑,没有用眼睛,屁股自己找到了老座位。右手拾起两根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伸进碗里划拉,于是,热腾腾的东西呼噜呼噜进了嘴。左手一刻不停举着手机,同时努力扭着短粗的脖子,歪着头,斜着眼,从碗边上继续看。

如果贝拉冷不防问他嘴里嚼的啥,是带糊味的白米粥、烂糟糟的青菜面,还是煮破了皮的速冻饺子,他肯定傻掉,因为他的灵魂远在四极八荒,魂不附体,自然辨别不出庸俗的口腔里那些庸俗的食物。

这也是贝拉糟糕的厨艺,得以继续糟糕下去的理由。老夫老妻了,谁也不嫌弃谁。谁也没理由嫌弃谁。和平万岁。

贝拉从鞋柜深处,掏出来运动鞋,她爱美,一年四季只穿高跟鞋,唯一一双运动鞋买了一年,才穿了两回,一次是陪儿子爬山,一次是参加单位组织的三八妇女节健步走。鞋子很新,胖头胖脑,空间足够大,鞋头足够软。她心跳着,憋着气,手跟着一使劲,左脚顺顺当当塞进了鞋,像一条做贼心虚的狗,平安逃回了自己的狗窝,在熟悉的角落,咽下偷来的最后一口肉包子,叹了口舒服的长气。

可惜,刚进办公室,馆长就大惊小怪:咦?我们的小美人今天怎么走路没有声音了?

馆长快退休了,更年期闹得厉害,整天疑神疑鬼,贝拉看见她就害怕,赶紧陪上笑脸:馆长英明,上星期您请中医院骨科主任来讲座,他说女人们应该少穿高跟鞋,不利健康,我就活学活用了。

馆长西瓜般圆润的肚皮一挺,哈哈大笑,腮帮的肥肉跟着乱颤。

午餐时,手机收到一条微信:今天是我们认识一周年,此刻,我想抬一顶花轿,娶你回家。

贝拉嘴里的番茄蛋汤差点喷出来。对面的同事诧异地看看她,贝拉赶紧收敛心神,把五官重新挪回到正确的位置,那口汤终于咕咚一下,平安掉进肚子里。

阿含一向简洁,微信对话框里,一次蹦出来的,不过三五个字,末尾的句号从来不用,中间的逗号也是能省则省。贝拉笑他一字千金。此刻,挺长的一句话,披挂着整套逗号句号,仿佛一根笔直笔挺、成色十足的大金条,郑重其事地砸过来。

贝拉把手机反扣到桌子上,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一个声音轰隆隆回响: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六趾忽然痒了起来,痒得钻心,痒得人不由自主想跺脚大叫。一上午,贝拉恨不能生出蜘蛛那样的八只爪子,好同时把支出明细表、专项资金使用汇总表、年度考勤汇总表、绩效自评汇总表……这些倒霉表格同时审核完毕。忙有忙的好处,一上午六趾都在安静沉睡,让忙成一团的主人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

饭菜还剩下一大半,贝拉心里却堵得像早高峰时的十字路口,那最后一口温软的汤,在胃里凝固成了坚硬的水泥块,坠得她心口疼。她端起不锈钢快餐盘,动作轻柔地倒进泔水桶,穿过食堂的一排排桌椅,胜似闲庭信步,慢悠悠进了卫生间,拧紧插销,坐到马桶盖上,立刻火烧火燎扯掉鞋袜。

鞋子里平安无事,那六趾和其他的五根趾头,都一脸无辜的样子,可是,为啥其他五趾都不痒,偏偏六趾痒?

贝拉咬牙切齿地挠着,恨不能拿刀子切掉它。下手重,手指甲缝不知不觉变成了浅红,痒才算止住。

她天生血小板偏低,一旦哪里碰破皮,出血不容易止住。她用卫生纸紧紧按住伤口止血,疼,真疼,尖锐的疼痛一波波传来,比刚才的痒更凶猛。

今天是2018年12月17日,星期一,按照预约好的时间,晚上七点整,贝拉点开了容老师的微信语音。

贝拉和容老师相识于偶然。图书馆经常举办各类公益讲座,有时候听众太少,贝拉和同事们只好坐进观众席充人头,这样公众号宣传照片上,场面好看些。

容老师是杭州最早的一批专业心理咨询师,瘦得像干柴火棒,脸黑得像卖炭翁,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旧衣服,走路习惯低着头,远看活像个收破烂的。可是,他一开口,大圆眼睛闪闪发亮,说出的话像子弹直击人心。贝拉听了他一次讲座,惊为天人,立刻报名,考了心理咨询师三级证书,每月到容老师工作室前台做两次义工,接受一次免费语音督导。

胖子听说了,闭着小眯眼盘算了会儿,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合算啊!要知道容老师的身价,一小时就要一千块钱!如果老婆今后真的成了容老师门下正式的心理咨询师,不仅比现在的图书馆挣钱多,而且说出来,多有范儿!

贝拉的第一句话很长:阿含说要娶我可是我不能嫁给他我们俩的亲密关系似乎已经走到头了怎么办?

容老师知道贝拉所有的秘密,包括阿含,在这位专业心理咨询师面前,贝拉如同裸体婴儿面对母亲般坦然。容老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贝拉话已说完,慢吞吞地开口了:是不能,还是不想?

想是想的,可是,不能够啊!难道真的离婚去嫁阿含?自己亲手辛辛苦苦建成的家要拆散?儿子怎么办?自己与胖子,已经血肉相连不可分离。妈妈知道要气死,还有姐姐,自己的年薪没办法养活病秧子姐姐。

贝拉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容老师问:既然不想嫁,拒绝他就是了。

不不不!不能拒绝,他会伤心的,我不能伤害阿含,哪怕一丝一毫!贝拉叫了起来。

既然还这么爱他,那就继续爱下去好了,为啥又说你们的亲密关系到头了呢?

贝拉一愣,泪水毫无预兆地狂奔而出。两百平方米大平层房子里,只有贝拉一个人,儿子住校,胖子不到夜里十点钟不会回来。所以贝拉可以尽情享受想哭就哭的自由。

贝贝从阳台的猫窝里跑过来,看着贝拉咿咿嘤嘤,贝拉低头抹泪,看见了白猫眼里的疑惑和关切,悲从中来,突然失声嚎啕,白猫吓得又逃回阳台。

容老师不劝,不哄,不管,以一个资深心理咨询师的耐心,稳稳地等着。

因为我怕耽误他的幸福。他是单身,和我同年,我儿子都上初中了。如果我一直占据着他的心,他是没办法爱上别的女人的。我希望纯粹的爱着,直到永远,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这一段话,是容老师从贝拉边哭边喘、上气不接下气、颠三倒四的语言碎片里,一点点捞出来的,用的是他心理咨询师惯有的冷静态度、分析洞察技术以及言语交流技术。

前边的话,贝拉听一句点一下头,最后一句却让贝拉不舒服,她冷笑着,夸张而尖刻地模仿着容老师的语调: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这句话,我耳朵都磨出老茧了。一到关键时刻,就是这句陈词滥调!我需要的,是你明确的意见,不是磨磨唧唧含含糊糊的疑问句!

容老师在电话那头轻轻一笑,说:哦,你开始指责我了。可是我还是要问——为什么不可能了呢?

当初考证的时候,容老师在课堂上告诉过大家,心理咨询师不是人生导师,不做任何道德审判,只是一面镜子,帮助来访者看清自己,找到真正的自己。

容老师并没有错。贝拉陷入了沉思,头脑里暴风骤雨般掠过往事的碎片。容老师在手机里,听着贝拉喘粗气,等着。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隔着手机,互相看不见脸,他俩仿佛两头蒙面巨兽,在玩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游戏。

贝拉终于败下阵来,普通人很难扛得住这种压力。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终于艰难地说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嘴唇和舌头,腾起一股股带着焦臭味的青烟。

因为,他最近两个月,总说要和我见面。水晶杯子只能放在窗台欣赏,如果杯子非想学猫咪往地上跳,当然会啪一下摔碎。一旦见了面,上了床,我们纯洁的的爱情,就碎了,就死了。

最后三个字,贝拉是吼出来的,吼完就把手机扔到了被窝里,气得全身瑟瑟发抖。她气容老师隔岸观火,明明知道自己的苦恼和惶惑,却总是守着职业界限,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朋友;她气阿含言而不信,明明说好纯粹地爱着直到八十岁,不到一年就变卦;她气重庆人的火锅放那么多辣椒花椒胡椒,吃得重庆人个个脾气火爆性格冲动,阿含是,爸爸也是。

爸爸是重庆人,到杭州打工,认识了号称十桥镇一枝花的妈妈,下死劲儿追求,妈妈挡不住爱的火焰,嫁了这个外地穷小子,没想到第一个女儿先天性心脏病,两次开胸手术掏空了家底,后续治疗需要终生服药,等到贝拉五岁时,妈妈因为巨大子宫肌瘤切除了子宫,爸爸脸上从此没了笑容:啷个办?娘老子只有我一个儿子,香火要断嗦?日他先人板板!

贝拉十岁的时候,爸爸失踪了,一夜之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年以后,有消息说他偷偷回了重庆大山里,又娶了老婆,生了儿子。有人劝妈妈去找,妈妈摇摇头,他既然已经如此决绝,找到又能怎样呢?

容老师在那头“喂喂喂”:怎么啦?信号不好吗?你在听吗?非常激动非常愤怒吗?我想说,永远不要和自己的…… ”

……力比多作对,因为你干不过它——贝拉抢着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永远不要和自己的力比多作对,因为你干不过它——这是容老师自己总结的名言,按照他信奉的弗洛伊德学派的观点,力比多:英文libido的音译,是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是一种本能,一种力量,一种机体生存、寻求快乐和逃避痛苦的本能欲望,是一种与死相反的生的本能力量和动力源泉。

容老师很满意:好了,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今晚的督导,结束时间也到了,再见,晚安。他干净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谢谢容老师,再见,晚安。贝拉彬彬有礼地回应,就像看见胖子边看电视边抖腿挖鼻屎、把鼻屎乱弹乱抹、自己厌烦到恶心、却彬彬有礼地递过去餐巾纸一样。

现在,贝拉实实在在遇到了大难题,可是,无一人可以商量。怎么办?世上没有救世主,一切只能靠自己。

去他的弗洛伊德,去他的力比多,小时候一到梅雨季节,自己家就被水淹,那种混乱和狼狈,太痛苦,幸亏近些年整治河道、加固堤坝,低洼处人家终于松了口气。

早就听说过一个时髦的理论,说一个人的新习惯形成并巩固,至少需要二十一天,一个人的动作,重复二十一天,就会习惯成自然。好,那就干吧,从今天开始,停止每晚和阿含的微信聊天,一点点疏远,一点点冷淡,一点点忘记彼此。

贝拉关掉了手机WIFI和4G信号,打开唱片机,放好黑胶片,勃拉姆斯《四首最严肃的歌》,熟悉的旋律如水一般漫过。贝拉从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出半年才织了一只袖子的毛衣,坐在床头织了起来。一开始有些生疏,平针、元宝针换行的时候,老出错。好在从小练就的手艺,复习了几分钟就熟练起来,两根磨得光亮的细棍儿,上下翻飞,仿佛两根春风浩荡时的柳条儿。

我知道阿含在等,可是,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今晚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以说一句话。贝拉裹着件白色的厚毛衣,稳稳当当坐着,像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压得椅子一动也不敢动。手机在充电,幽幽的蓝光,仿佛魔鬼撒旦的眼睛,徒劳地眨着。

黄猫第一个发言:完了,我家小主人,今天也有了手机。半年前他就吵着生日礼物非要手机不可。现在,他们家三口人,全成了手机奴。

众猫跟着一声长叹,粗嘎的、尖细的各种嗓音,在冬夜的寒风里袅袅不绝,宛如多声部大合唱。

黑猫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脚下的屋瓦:我们从主人那里得到的爱,越来越少了。我就不服,那手机有什么好,冰冰凉,硬邦邦,就像这破瓦片一样,哪像我们猫族又软又暖和,人类为什么不喜欢抱我们,反而抱着手机不撒手?

众猫一起看向屋顶最高处的白猫贝贝。贝拉家是整个小区藏书最多的人家,贝拉是整个小区最爱读书的女人,耳濡目染,贝贝自然跟着渊博起来。

贝贝优雅地捋捋胡子,说:也许,手机就是人类的猫薄荷。

众猫恍然大悟。想到猫薄荷的魔力,不由自主露出了恍惚迷离的微笑。可惜,现在天寒地冻,大多数人家里的猫薄荷都枯死在花盆。哦,春天快些来吧!

冬夜静悄悄,银白色的月光下,隐隐有腊梅花的清香散开来。巡夜的保安裹紧绿色的军大衣,缩着头颈走过去。

上班时间,工作像海浪汹涌,淹没了一切。年终绩效考核分数和奖金、评优、职称都直接挂钩,单位里人人杀红了眼,考核表上刀光剑影,贝拉鼠标一点,多扣某张表格零点五分,第二天必然有人惨叫一声双手捂着胸口,像是那里被活生生剜掉了一磅肉。因此,作为人事财务专员,每年的12月,贝拉都如同上战场,抖擞起全副精力,不敢有丝毫马虎。

一旦停下来,心里那些草就开始疯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细长的、柔韧的、纤弱的草,仿佛要从贝拉全身每一条骨骼缝里,疯狂钻出来。贝拉咬紧牙,把草叶们一次次摁下去。

星期二,晚上加班到九点,回家路上经过香花桥,闻到了熟悉的花香。贝拉眯起两百度的近视眼仔细瞅,果然,桥畔那株粗大的老桂树,开了不少浅黄色的小花朵。除了夏天,老桂树一年好几个月都开花,甜香宜人,连桥的的石头栏杆似乎都跟着香起来。

月光清亮,浓密的树枝树叶,仿佛一张灰黑色的剪纸,贴在深蓝色的天空。下弦月升到了桂花树顶,像一只黄色的小肥猫,蜷成了一个球,肚皮向下,趴在浑圆的树顶上。风吹过,桥下河水泛着点点银光,几瓣桂花落在船上,仿佛瞄准了船才跳下来。那是河道保洁工人的小木船,拴在桥墩上,蓝色,两头尖,肚子圆鼓鼓。

见此情景,灵光乍现,两句诗突然涌上贝拉心头:冷月无声栖桂树,落花有意逐轻舟。是用“桂树”还是“老树”呢?从平仄和意境来考虑,应该是“老”更好。

贝拉高兴得像个上幼儿园第一天就被老师在脑门上贴了小红花的小孩子,掏出手机就给阿含发了过去:冷月无声栖桂树,落花有意逐轻舟——怎么样?这两句好吧?小爸爸快夸我!

最后一个感叹号打出来,点击微信发送的一瞬,贝拉清醒了。一年来的习惯太强大了。每当贝拉有所得、有所失,心念一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含。

第一朵垂丝海棠开花、石榴咧嘴露出晶莹的牙齿、睡莲在池塘展开圆圆的叶子、春末一缕燥热的风带来夏的气息、深秋早晨的露珠白茫茫仿佛传说中的珍珠衫、月牙儿变成了盈盈满月、满月慢慢瘦成了月牙儿、竹林摇曳着和自己一起把影子映在白粉墙……贝拉都会欢喜得眼睛发光,拍了照片,写了短诗,发给阿含。

而阿含,每一次都看懂了,每一次都像她一样的欢喜,有时候会接续着贝拉的诗,继续写下去,然后两个人共同感叹,世界上果然有同频共振,果然有灵魂相契。……停!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把微信剪切下来,修改了,转发到了钱塘诗社群里。很快赢得一片点赞。这个群里都是老朋友,切磋诗句向来直言不讳,几位前辈更是严厉,今天居然异口同声地夸奖。贝拉礼貌地发了笑脸、发了红包,心里却一点都快活不起来。

能管住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必须自豪,必须高兴!贝拉握紧了拳头,命令自己。

胖子看看枕头那边紧闭双眼的贝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当年胖子因为父母多病,穷得快三十岁还没讨到媳妇,恰逢贝拉高考落榜,灰溜溜回村里,十桥镇的李媒婆慧眼如炬,看出这俩苦人儿有夫妻相,果然一说即合。胖子的父母就不说了,贝拉的妈妈因为大女儿多病,迟迟嫁不出去,唯恐小女儿被连累也砸在手里,何况这只有三个女人的破烂家庭,急需男人支撑,于是忙不迭答应了。贝拉看见胖子,没觉得哪里好,也没觉得哪里不好,于是才见面两三次,在众人的撮合里,虚岁二十的贝拉,稀里糊涂就结了婚,一眨眼儿子都上中学了。

贝拉不敢回头想,一想就觉得仿佛一场梦,可是人人都夸胖子好,李媒婆更是把他们列为自己的得意之作,夸他们是恩爱夫妻的典范。恩爱?贝拉不知道什么是恩爱,她只是和一个男人客客气气过日子而已,客气得连吵架都不会。

胖子自然是好的,穷小子翻身,白手起家硬是挣下一份家业,更难得是胖子对老岳母和大姨姐非常好,一个女婿半个儿,老岳母看见胖子,比看见贝拉还亲,因为贝拉有些书蠹头的呆气,而胖子奉行和气生财,嘴甜得很。

凭良心说,有贝拉这样的妻子,胖子是满意的。漂亮自然是个重要因素,而且不爱说话,不像朋友家里的娘们,一个比一个唠叨嘴碎,讨厌!尤其重要的是贝拉还会写古诗词,连钱塘诗社那帮老家伙都挺欣赏,这让胖子很有面子。胖子开丝绸厂多年,前几年淘宝又开了直营店,生意不错,手头很有些钱,三教九流朋友也多,他让贝拉挑了比较好的几十首,自费印了诗集。

酒桌应酬的时候从包里掏一本,不管人家喜不喜欢、看不看得懂,都硬塞人家手里,仿佛发了张高级名片,当别人惊讶恭维,胖子手指在溜光水滑的分头上一抹,脚尖一点,脖子一挺,整个人瞬间长高了几公分,顺便夸自己一句:儒商!媳妇把我都熏陶成了儒商!

印刷了三千本,一本都没卖出去,全是这么送人了。

如果一定说贝拉的缺点,胖子记得《红楼梦》里有句话: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他开玩笑:贝拉,你千好万好,可惜你不是水做的,你是沙漠。

胖子宽厚,极少说刻薄话,这句算是很严重的批评了,贝拉非常羞愧。是的,因为这个缘故,两个人的床上运动,仿佛贝拉在办公室写的年度工作总结,从内容到格式都规规矩矩,没毛病,却也干巴巴没滋味。贝拉看过妇科老中医,汤药丸药吃了不少,可惜没啥效果。

近一年来,贝拉忽然活泛了,水灵了,床上运动质量明显提高,夫妻俩水乳交融快活极了。胖子认为贝拉发育晚,三十八岁才开了窍,就像水蜜桃,没熟的时候,僵硬、涩口,一旦熟了,稀软、蜜甜、汁水淋漓。

夜店泡脚按摩的时候,胖子的一个好朋友悄悄提醒:你媳妇最近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不会外边有人了吧?

胖子想了想,半是怜惜半是自豪:有人?她除了我还能有谁?她单位同事和诗社诗友我都请吃过饭,我了解她,她就是个书呆子,自考大专结束又去自考本科,天天窝家里不出门,不是写诗词就是写论文,我倒是外边有人,快两年了,她傻不愣登压根就不知道!

可是,怎么今天又不行了呢?贝拉忽然又变成沙漠了。胖子实在想不通。

周末了,贝拉溜进妈妈的卧室,关紧门窗,做贼一样,脱掉鞋袜,亮出了六趾。妈妈先是跟着紧张,后来就笑了:我以为出什么事了,这算什么,你姐姐有俩呢。

姐姐有六趾?我怎么不知道?贝拉惊讶。

妈妈温和地反问:胖子知道你吗?

贝拉看着妈妈,妈妈一脸平静,刚才的笑容,仿佛一颗小石子扔进了香河泛起的水波纹,一晃就消失了,生活早就把她磨得波澜不惊,讲起自家的苦难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能因为妈妈怀孕的时候几次伤风发烧。接生的妇产科医生说没关系,等娃儿再大一些,到普外科割掉就行了。后来又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心外科医生怕感染和出血,说别让娃儿受那份罪了,不就是个六趾嘛,只要没病变,再等等吧。于是就这么一直拖了下去。

因为生下来就有两个六趾,唯恐传出去名声难听,嫁不出去,所以妈妈小心瞒着。贝拉想起来了,怪不得姐姐夏天从来不赤脚,冬天从来不去澡堂子洗澡。姐姐心脏不好,不能生气,所以贝拉虽然觉得奇怪,却不敢惹她、不敢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有的秘密最终都会暴露吗?所有的秘密都等同于羞耻和罪过吗?从妈妈家里出来,冬夜的小巷细长不见底,贝拉走走停停,心里又轻松又惆怅,时快时慢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空空地回响,她觉得自己孤独得像个野鬼。

第七天晚上,收到了阿含的微信:怎么没有你的消息了?贝拉贝拉,急急急!

贝拉含着眼泪笑了。她想说自己每天都在思念、在挣扎,挣得全身的牙齿都酸了,她想说这只是个悲伤的开头、今后我们终将彼此疏远,她想说自己万分舍不得可是到底要狠狠心舍下……可是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只剩下五个字:年底工作忙。阿含回信:那就好,你突然没消息,我很担心,你忙,我不打扰。

七天后,收到了阿含的第二条微信:久没消息,你好吗?

不好,很不好——贝拉喃喃着。这是实话。

先是合并报表第一行错了个小数点,导致最后汇总数据错得离谱,馆长签字的时候,惊讶得忘记发火,反而担心起来:你怎么啦?身体不好吗?家里有啥事吗?

贝拉连连摇头,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工作多年,她何曾犯过如此低级的错误。

再是打碎了杯子,一只用了五年的瓷杯,白瓷细腻得像奶酪,画着黛青色的远山,市文博系统先进工作者的奖品,没有大张旗鼓用红色印刷体昭告天下,必须翻过来,才能看见底座的正方形印章,隶体,朱红色,含蓄地表明身份并非普通商品。简洁清雅,低调的骄傲,不动声色的矜贵。

这是贝拉最心爱的一只杯子,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杯子洗得干干净净,泡上滚烫的红茶。现在,杯子不知怎么就碎在卫生间的洗手池里。看着大大小小的碎渣,贝拉愣了很久,想挑一块留下来做纪念,翻过来翻过去,找不到合适的,还差点割破手指头。忽然觉得可笑,既然已经碎了,那就随它去吧。

担心扎破清洁工阿姨的手,她用旧报纸,把所有的碎渣严严实实包起来,丢进垃圾桶。心里空了很大一块,走路脚都提不起来,从卫生间到办公室,短短十米路,她扶着墙,几乎没有力气走到底。

算起来两个星期了,她吃不好睡不好,到底是快四十岁的女人,脸色立竿见影,黄褐斑沉沉压在两颊,皱纹凌厉划过额头,粉底霜涂得再厚都遮不住。怪不得办公室老赵戒烟的时候,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当时贝拉挺看不起老赵的,不就戒个烟嘛,至于嘛!一个大男人,总要有些毅力才行。现在贝拉明白了,戒烟果然很辛苦。

阿含也是一种瘾,这也是戒断综合征,现在,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加油挺住!

贝拉默默地给自己打气,斟酌着词句,选了最恭谨的回复,类似单位之间公函往来时的措辞:我很好,谢谢你百忙之中的问候。

阿含停顿了三秒钟,回复:你这句话,山高水远了。

贝拉心里一跳,又骄傲又心疼,到底是阿含,文字的感觉真好。可是她只能继续着公文措辞:明天要上班,早点休息吧。

这次阿含一秒钟也没停顿,打字速度极快,回复唰一下就来了:哈哈哈,拒我万里。

此后再无消息。贝拉又是一夜没睡好。

三个星期过去了,第二十二天,胖子出差没回来,姐姐伤风咳嗽,一旦转肺炎,对于她的心脏将是灾难,妈妈带着她去住院了。贝拉去参加远房表姐的追悼会。表姐比贝拉大十岁,今年四十八,因为丈夫包养情人要离婚,她不肯,闹了几个月,半夜上了吊。贝拉知道这位表姐,从小就特别犟,要面子,不少人劝她离婚算了,她偏偏不肯。贝拉没想到她会走绝路,心里惨然,也许表姐已经撑了很久,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选择的放弃吧?

贝拉买了花圈,落款写上:张迎弟全家敬上。殡仪馆的化妆师把表姐打扮得很漂亮,贝拉哭成了泪人,哭表姐,也哭自己。众人纷纷赞叹:迎弟从小就是好心肠的乖孩子呢。

下午,贝拉准备回家,馆长打电话说明天有个紧急会议,需要贝拉写汇报材料。贝拉答应了,赶紧乘公交车往单位赶。

下班高峰,车里挤得满满,每个人都在最狭小的物理空间里,保持着与陌生人的最大距离,谁都不看谁一眼。冬天白昼短,似乎每停一站,天色就更黑了一点,说不出的诡异,仿佛公交车载着一堆皱巴巴呆愣愣的木偶,一点点驶向黑暗。窗外零星的衰草,紧紧抓着干硬的泥土。杨树高举起细瘦的枯枝,残存的最后几片大叶子,在冬夜的寒风中俯仰飘摇,仿佛一场即将谢幕的舞蹈。路灯亮起来了,昏黄的微光漂浮在头顶,映照的周围灰黑色的雾霾更加浓厚,似乎凝固成了一堵冲不破的高墙。

贝拉看见红色的小圆点,一点一点沉下去,苍白空旷、茫无边际的天空,太阳是唯一的暖,唯一的……爱。就像阿含的出现,是贝拉苍白空旷、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里,唯一的爱。

贝拉去年在重庆作协公众号上,看见了阿含的一篇小说,冷峻的语言,白描手法,活生生的人物,真实的故事情节,含蓄克制而又深沉热烈的情感……贝拉被深深吸引,想到了外婆和妈妈的村庄,稻田里赤脚弯腰的苦难过往,于是在评论区,写下了一大段留言。

恰巧当天阿含在朋友家,看到了贝拉的诗集,喜欢得不得了,一向高傲的他,低三下四把书硬是要回了家,细细看完,心里暗自惊叹怎么还会有如此学识的古雅女子,偏偏名字又叫个不中不西的贝拉,偏偏当晚贝拉又在自己小说下面留言。

阿含立刻回复了贝拉,只有七个字:加我微信聊聊吧,后面跟着一串数字。贝拉一向矜持,拒人千里之外,多年的同事都没一个热络的,更何况陌生男人。贝拉不是没见过世面,无论工作会议,还是当地作协活动,社交场合,她应对得体。大多数人在初次见面的时候,都彬彬有礼,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贝拉说过话,有些霸蛮,有些天真,有些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贝拉犹豫了三秒钟,答应了。

缘分?是的,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灵魂知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孤僻性格,人堆里最沉默的那一个,虽然能够舞文弄墨,但写的都是冷门文字,读者和粉丝并不多,但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偏偏句句都能说到对方心坎里。文友来往,大多客客气气,经常需要互相吹捧一下,但是他俩一旦发现对方作品的瑕疵,马上就直挺挺说出来,从来不拐弯,于是免不了乒里乓啷吵起来,两个人都气得鼓鼓的,谁都不让步,像个赌气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又把昨天的吵架忘了精光,因为回忆起来,那吵架都是甜蜜的呢。

贝拉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十岁时爸爸失踪,贝拉一跃而起,瞬间长成大人,给妈妈和姐擦去眼泪,用刚刚学会的九九乘法发口诀和四则运算公式,帮妈妈记账本:油盐酱醋水电费,不会写的字,用汉语拼音代替。从此贝拉就再也没有和人吵过架,再也没有赌气任性过。

半年后他们交换了照片。阿含的脸,和贝拉爸爸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颇有几分相似,那照片虽然被妈妈藏在衣柜角落,但贝拉经常偷偷拿出来看,所以非常熟悉。看见阿含照片的一刹那,贝拉惊呼“小爸爸”,此后她高兴了就会喊小爸爸,不高兴了就喊坏爸爸。阿含呢?不管贝拉如何乱喊,他都自然而然地答应着。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这样的甜,这样的暖。张迎弟,一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可怜女人,因为贝拉,开启了崭新的世界,幸福得简直不认识自己了,哪怕明天就死,此生也了无遗憾。贝拉,原本是跟着白猫贝贝的名字,随口起的笔名,毫无意义,现在,连这个毫无意义的笔名,都可爱起来。

可是,现在,她将把唯一的爱,亲手掐死在怀里了,从此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这一辈子,她对得起天地众人,唯一对不起的,是她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跳下公交车,让车轮碾过自己,一了百了。

手机响了,是容老师的微信:我刚念完地藏经,忽然很担心你,如果撑不下去,记得还有我。

贝拉热泪盈眶,她摁灭手机,在人群里悄悄擦去眼泪。是的,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和自己作对了,我不想继续硬撑了。就像六趾,它是错的,不该长出来,可是既然已经长出来了,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等忙完这一段,去医院检查,听医生建议吧。像智齿一样,也许拔掉,也许留下。贝拉先后长了四颗智齿,前三颗歪着长,必须拔,第四颗长得端正,医生让病人自己选择,因为并非所有的智齿,都必须拔下来。拔牙很疼,出血很多,贝拉受罪受够了,于是第四颗智齿就留了下来。

一旦做出了新决定,她瞬间轻松了,平静了。容老师说的没错,心理咨询师不是人生导师,不负责给答案,只扮演镜子,回答问题的,恰恰是提出问题的镜中的自己。到了单位,写完汇报材料,已是晚上九点。窗外落起了小雨,深吸一口气,贝拉开始给阿禾微信。

贝拉:雨声连绵,落在香花河。很冷。寒雨连江夜入吴,大概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阿含:我这里下了雪,却不冷。你穿暖,盖厚。

贝拉:好,穿得厚厚的,像个大笨熊。

阿含:温软暖和,那才好。一直等你。

贝拉: 等我什么?我怕给不起。

阿含:等你回复,等你消息,等你安然。

贝拉: 我确实想,结束我们的亲密关系,一点点疏远你,直到你彻底忘了我。因为我怕耽误你的幸福。可是,这个决定,真痛苦,就像把自己的手指头,用钝刀子,一点点割下来,疼。

阿含: 我怎么可能忘了你,这辈子?但我也不是非要我俩的花好月圆。有你的牵挂和诗词,足矣,足矣!你我一生,估计未必相遇。千里之外,知道彼此的心,就够了。

贝拉: 好。永不相见。永远相爱。拉钩。

阿含:拉钩。

猫族聚会,贝贝说了自己的新想法:连续三个星期,贝拉没有玩手机,天天听唱片织毛衣,不是哭就是发脾气,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是不是戒断综合征?猫生十年,相对于猫的小身体,其实不算短。人生八十年,相对于人的身高体重,其实,短得多。如果短暂的一生里,没有一个东西令他们神魂颠倒,喜不自禁,就像猫薄荷一样,那么,他们太可怜了。原谅人类吧,多多安慰他们,当看见他们在发呆,主动跳到他们怀里,舔他们的手,用我们温软的毛发,蹭他们一下——

总之,同意他们玩手机吧,不要再偷偷把手机从沙发或者床头柜上推下去了。

众猫沉默,贝贝变得太快,上次会议上,明明是贝贝出的主意,大家欢呼赞成,纷纷行动,没想到才二十二天,贝贝又改了主意。

黄猫厚道,见贝贝尴尬,换了个话题:杭州城里,无论男男女女猫猫狗狗,都爱听越剧,你家贝拉,为啥偏偏喜欢交响乐呢?梆梆梆,咣咣咣,你听得懂吗?

贝贝说:那我讲个故事吧。

两百年前,德国有个音乐家叫舒曼,他的学生勃拉姆斯,也是个天才音乐家,爱上了舒曼的妻子克拉拉,默默地爱了师母很多年,没有说出口,所以三个人一直维持在好朋友的状态。舒曼死后,勃拉姆斯突然离开,搬到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从此克拉拉和勃拉姆斯书信往来,是彼此最亲爱的朋友。

舒曼去世四十年后,克拉拉死了,在她死前几天,勃拉姆斯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四首最严肃的歌》。六十五岁的勃拉姆斯因为坐错了火车,没能赶上克拉拉的葬礼。当他终于赶到时,已经见不到克拉拉最后一面了。他一个人站在坟前,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拉了一首无人知晓名字的 乐曲。

勃拉姆斯一生没有结婚。

众猫叹息:可怜的人类。

巡夜保安走过来,拿着手电筒上下左右照照,裹紧军大衣,缩着头颈走了。腊梅花的清香散开来,欢庆新春的横幅和红灯笼都已经高高挂起,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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