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是老周买来的,花了150块钱,这在周家村不是什么秘密,因为这个村子里很多像彩霞一样的姑娘。这里的人家家户户喜儿子,为了传宗接代,姑娘有的被买回去当童养媳,有的养大了再拿去卖。也有的人贩子,把孩子打折了腿,挖了眼睛,变成残废,丢到大街上去乞讨。那些被买卖的孩子,总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的活法在等待着他们。
彩霞同别的姑娘不一样,老周带她回来那天,她发着高烧,用村子里的土方法给退了烧,人还是弄糊涂了,比常人愚钝了些。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给吃什么就吃什么。因着这样,老周对她的打骂没有那么频繁。只是老周是个火爆脾气,有时候在地里干活累了,心烦了,也免不了回家将彩霞揍上一顿。彩霞从来不哭闹,老周的拳打脚踢她都蜷缩在地上一一受着,老周累了歇下来,她就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的灶台边上,她每晚在那里睡。
彩霞怕老周,怕人,见着人心里就紧张得厉害,把脑袋低到胸脯前,两只手的指甲盖挖着大腿上的肉,日子久了,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就再也没有散去。
她也没有早些年的记忆,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她一无所知,好像从一生下来她就在周家村对面的山坡上放牛,拨开那些半人高的杂草,迈过一条小河,从山脚往上走,牛儿比她走得快,她有时候跑起来,大口喘气。
在山顶上,她能坐着一天,看周家村的房舍农田,看村口的老树,看延伸到视线尽头,通往外面世界的泥巴路。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沿着那条路走到外面去,只是她内心的那点小火苗太不中用,扑腾几下就灭了。
傍晚回到屋里,彩霞同老周的老婆一起烧饭,老周和他的儿子在堂屋喝酒吃花生。彩霞也爱吃花生,尤其是八月里刚从地里挖起来的新鲜花生,香甜多汁,清脆可口。可她极少吃到,老周有时候心情好会从桌子上一堆的花生里捻两三颗最小的给她,她伸出手去接,花生落在掌心里,她小跑到厨房灶台前,剥壳,放进嘴里,脆脆甜甜的,她能嚼上一分钟。
彩霞在老周家生活了十二年,十七岁的时候,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周也很少再打她,听村子里的人说打伤了卖不到好价钱。
周家村的隔壁村子年前来了个男人,在村子里搭了房子,村子里的人传得厉害,说那男人背了一麻袋的钱财,富裕得很。老周动了心思,但又苦于彩霞愚钝,只能想想作罢。
彩霞从对面的小山坡回家,常从王财屋前经过,这天王财跟着彩霞身后一路走,在大门外守着彩霞看了老半天,直到天微微黑下去才把手背在背上,哼着小曲,一路欢畅地回去了。
王财是在外面犯了事,逃跑到周家村来的,他就看上了老周家的傻女了,傻女好呀,不给他添乱,买回家去还能给他暖被窝,一个人也不至于寂寞。
没过几天,王财提着东西上老周家去提亲了,说得好听是提亲,实际上就是商量个价钱把姑娘买过去。
王财和老周听闻的一样,出手阔气,一上来就出价2万,老周一时间高兴坏了,忙拉着王财的手连连答应。彩霞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彩霞又被卖了,卖给隔壁村的王财当老婆,老周得了2万块钱,越想越高兴,乐呵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彩霞不懂夫妻关系,但她反抗不了什么,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望着无边的黑夜,她只觉得内心羞愧难当,直到王财打着呼噜酣睡过去。
彩霞从床上爬起来,用衣服把自己的身体包裹住,缩到床脚下面,缩成了一团,她感觉身体冰凉疼痛,内心的苦楚顷刻间像泛滥的洪水将她掩埋,她觉着心里难受,眼泪扯着线的往下掉。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村子里的鸡公就叫了起来,彩霞从地上惊醒,王财还在梦里睡得香甜。
彩霞把衣服穿好就出门去了,村子里起床的人极少,家家户户都还大门紧闭,彩霞借着些月亮洒下来的清冷的光辉,沿着小路,一路走到了小河边,在小河边上她脱去衣服,在山脚下的小河里一遍一遍清洗自己的身体,直到天空灰蒙蒙的开始露出些亮光来,她穿好衣服爬上山顶,看着通往村子外面看得还不清楚的泥土路。
彩霞想离开了,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想,她很难过,心里难过。
村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村子里的人来来回回地奔跑。他们以为彩霞跑了,王财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山顶的草地上。
彩霞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梦见风铃,白净的大房间,柔软的床,还有朝她笑,将她抱在怀里哄她入睡温柔的女人。
王财怒气冲冲地蹲在地上就往睡熟中的彩霞一个大巴掌甩过去,彩霞瞬间被惊醒过来,脸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让她不敢抬头,她把头埋在胸前,双腿向身体内侧蜷着。
王财把彩霞扛在肩上带回了家。
彩霞被锁起来了,村子里的人以为彩霞要逃跑,像很多其他被买回来的女孩一样,傻女彩霞能跑到哪里去呢?
彩霞被关进了猪圈,周家村很多买来的姑娘,逃跑失败被抓回来都会关进猪圈,有些关一两个月就放出来,有的会关一两年甚至更久,吃喝拉撒全在那块几平米的圈子里。
后来听村里的医生说彩霞怀孕了。
没过几天王财也从村子里消失了,听隔壁的邻居说王财两天前接了个电话,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就慌忙收拾行李走了,连夜走的,走得很快,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像他突然在村子里出现那样。
事情传到老周那里已经是2天以后,听说王财走了,老周又动了歪心思,听完旁人说的,他在地里耕土,赶忙放下锄头一刻不停息地就往王财家去。
彩霞还被关在猪圈里,两天滴水未进,脸色苍白,嘴唇皲裂开,滲出一丝血红,额头上冒着汗珠子,头发粗糙打着结,衣服有些湿润,冒着一股尿骚味,整个身体蜷缩在角落里,眼睛半闭,意识模糊。
老周找人去开了猪圈的门,刚一踏进门去,门里难以名状的味道就逼得他慌忙退出来,倒吸一口凉气。使了股劲他这才僵硬着身体重新走进去,把角落里的彩霞拖了出来,放在院子里。
老周从水缸里接了一盆水倒在彩霞的身体上,把盆子往地上一扔,蹲下身去看彩霞的脸,帮她把脸上的头发捋开,彩霞颤抖着身体,睫毛微微抖动几下,眼睛慢慢睁开,恍惚看了一眼世界,又闭上了。
老周找来了干农活用的独轮车,把彩霞推了回去,一路上他心里就开始盘算起来。
听旁人讲王财是在外面犯了抢劫罪,跟他同伙的兄弟被警察抓了把他供了出来,设计让他去县城商量事情,结果那天晚上刚进到县城里去的王财,前脚还没有踏进约定好的见面地点,后脚就被警察给抓了。现在是回不来了。
那彩霞又恢复自由身了。
越想老周心里越是乐开了花,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彩霞又回到了老周家,养了几天身体就慢慢恢复了过来。
但是彩霞是有身孕的身子,卖不出去的。老周夜里给彩霞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稀粥,彩霞第一次接过老周的饭碗,在受过无尽的屈辱之后,她内心竟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一丝希望来。
凌晨的时候彩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哭喊,她蜷缩成一团,身体里,像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一片一片将她的肉割裂开来,用刀割,用手撕,猛烈地拉扯,要将她们生生分裂开去,身体的汗和下体流出来的红艳艳的血,粘稠的在她的身体上,落下滚烫的烙印,浓烈的血腥味逐渐将她的意识模糊下去。
彩霞流产了,喝了老周那碗热乎乎的稀粥。
彩霞好像也死了,她摊在床上,动也不动。
彩霞又被老周卖了,赚了3000块钱,就卖给了村口的老光棍,老光棍是个酒鬼,姓刘,眼角处斜着一道很深的伤疤,像条蜈蚣,大家给他去了个外号叫刘刀疤。刘刀疤平时好吃懒做,夜里专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3000块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村子里家家户户见着他都担心得很。
生意是老周去谈的,老周要价5000,刘刀疤撇撇嘴只给3000,说是二手货了,不值钱的。老周没和他掰扯,就应了,一周后彩霞就被送到了刘刀疤屋里。
刘刀疤的屋里到处都是酒味,房子是黄土做成的,一进屋就是一股凉意从墙壁里散发出来,还有墙角的霉烂味。
彩霞身体冰凉,觉得胃里热滚滚地在翻腾,没有忍住就往地上吐出一些汁液来,刘刀疤见状即刻大怒,拿起门边的扫帚就往彩霞身上挥去,一边奋力抽打一边破口大骂:“臭婆娘,扫把星,进门就触我霉头,看老子不打死你。”
直到出着大气,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彩霞缩在角落里,身体颤抖,她将自己的膝盖抱得很紧,脑袋埋到胸前。
刘刀疤那天夜里喝了很多酒,还没躺到床上,在霉湿的床角边就倒头睡了过去,打着呼噜,像夏天的雷声,彩霞摸着夜里月亮洒下的清辉,从刘刀疤身上迈过去,她装了一块饼在兜里,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去,身体虚弱,她走路时有些摇晃,让人想上前扶一把。
夜里的村庄静谧安然,月光清冷,落在房屋和田间的小路上,而在这样美好宁静的背后彩霞不敢回想经历的种种,她咬咬牙埋着头,看着脚尖一个劲地往村口走去。
夜里有狗吠,她吓得蹲在地上,狗就跑了。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紧紧拽在手里,一路走,咬着苍白的嘴唇。
周家村是被几座山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挨着的还有王家村和泥沟村,都是很小的一块地方,村子很闭塞,里面的人做了什么也极少有人知道,村子里住的也都是些老住户,大家也很默契,不会拿村子里的事情给外人去说。
这回彩霞跑了,已经是天大亮的时候,刘刀疤才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房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发现彩霞不见了。
他怒火三丈起,顺手拽了根木棍,气势汹汹地往老周家走去。
刘刀疤问老周要人,老周一个劲地喊冤枉,说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人已经给他刘刀疤了,自己弄丢了人也怪不着别人。
两人差点在屋子外面打起来,有看热闹的人搭了一句:“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人找回来。”
大家这才冷静下来。牵了狗拿了棍棒往村口外面走。
刘刀疤脾气很爆,一早上起来他的怒气就没有散去过,一路上一直恶狠狠地叨叨:“臭婆娘,老子把你逮回来看不打死你。”
彩霞从山坡上摔下来了,人就掉在山脚的草地上,找到的时候额头渗出来的血已经凝固,膝盖撞在一块大石头上骨折了,彩霞那天躺在山脚的草地上,她爬不动了,她睁着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她以前不敢抬头,这好像是记忆中第一次看到这样辽阔的天地,此刻她渺小的生命如同蝼蚁,眼前的人影朝她汹涌而来,在瞳孔中放大,放大的还有他们手上冰冷的棍棒,她洁净的眼泪夺眶而出流到耳朵窝子里,整个身体冰凉,她闭上了眼睛。
警察来到周家村找彩霞的时候,她正被刘刀疤吊在门外的树杆子上,满身血痕。
王财被抓后经过警方的调查,顺藤摸瓜查到了周家村。
彩霞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彩霞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脸是肿的,嘴角还挂着血,她拉着护士的手,喃喃自语:“离开了,终于离开了。”说完她又咧开嘴笑,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笑着笑着就流出一大串眼泪来,白色的枕头湿了一片。
“爸爸,如果有来生,你要一直牵着我的手,让我留在你身边长大!”彩霞走了,带着一身的伤痕,闭了眼睛。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看见自己跟在爸爸身后去菜市场买菜,爸爸提着菜,和邻居打招呼,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她是被人抱走的,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肮脏,恶臭,而父亲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
老周和刘刀疤都被抓起来了,可是彩霞没有了,那个一生受尽磨难的女孩,谁又能弥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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