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的一生都在学习,但惟有死亡可称最后一课。
当你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理,独自想象着将面临的死亡,所有的不合作、任性、烦躁、孩子气、沮丧、移情、不知所措和莫名其妙如同洪水般涌袭而来,此时医生在你眼里不再可信,他人对你的鼓励收效甚微,作为陪同者,形式上的陪同者,也只能是陪同者,我无力给予你太多帮助。其实,此等情绪同样向我涌袭而来,我的感受并不比你好多少,我甚至想,假如我能找到这样一本教材,与你共同学习“死亡”这最后一课,或许于你反倒是一种福气,至少你不用再那么痛苦地煎熬。当然我也不用再那么痛苦地煎熬。
然而,对于这门课,世间却找不到现成的教材,因为那些真正学会的人都已远离我们而去。但是,我们总得寻找一些参考,否则又该如何学习呢?
记得早年你曾经告诉过我,有一位覃姓姑爷死在了牌桌上。那一夜,他约了好友打牌,本来身体硬朗的他,牌打到尽兴处,在胡牌的瞬间兴奋之余安详而去,死的时候面带笑容,似乎带走的尽是美好体验,并没多少痛苦。后来发现死因当是脑梗或心梗。有时我想,你要是能向这位姑爷学些皮毛也好,可我又明知那是学不来的,也是不可学的。
眼前的还有二舅,他的离去仅仅过去了半年。意外车祸撞破了他的脑颅,可以想象巨大痛苦在极短的时间内弥漫,不可避免的晕厥使他完全失去表达能力,抢救无效,可谓英年早逝。尽管他已无法表达,但二舅的痛苦虽然短暂,却是极致的痛苦,我当然也不希望你学。
依稀也记得爷爷当年去世的前后。他生病倒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见过阳光,印象里他一直躺在那间黑暗的卧室里,不时传出几声“哼哼”。那时家里穷,进不起医院,你请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草药医生为他治疗。说实话,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爷爷是因什么病离开的,因为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老死了。可能我当时年幼,爷爷也未对我说起他的痛苦,我能够体会他所忍受的也就只剩那些呻吟了。突然间,我隐约想到,难道你一直是在努力向爷爷学习吗?
这时,我转头看向你,你的面容让我想起爷爷当年的消瘦模样。你们很像,就连“哼哼”声都几乎一摸一样,但我过去从没认识到过这种像。这完全合乎情理,你们的关系也注定了这种传承。我唯一能感到的不同之处,就是你比他多了不甘,你似乎在懊悔些什么,又似乎在留念些什么……我并不完全了解,但你比他那时要年轻得多,此前你这一生也从未进过医院。只是,我不知道,你这一次进来后什么时候该出去,又或是你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出去。
但是,我想,你不应该只学爷爷一个人,在“死亡”这一课上,恐怕爷爷也不能教给你什么,你的模仿必然将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你该自学,朝着那些最有可能快乐的方向学。尽管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死亡才是快乐的死亡,但人总要学习不是,尤其是这最后一课。要不,你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学习叫“爸爸”那样吧,尽量没心没肺些。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九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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