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时时鬼子刚进入中国,正值中华民族最破碎动荡的时刻。但所幸,我们家族一直栖居在陕西关中平原,没有被鬼子染指。
关于奶奶的童年,我幼年时曾从她的讲述中得知一二,但已经记忆模糊了,只记得是十分孤苦的。
外曾祖父在极早的时候就死去了,只留下她和弟弟,还有一个长年瘫痪在床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爸啥样子,也记不清啥时候死的。”
在我小时候,奶奶曾在无数个寂寞的黄昏里向我讲述往事,那时家里穷,我尚未接触图书和电视,奶奶的讲述就像一个个故事停留在记忆里,我也完全把它们当做故事在听。
“那时候的冬天啊,比现在冷的多,雪能有膝盖高。冬天了我就领着弟弟,去河边给我妈洗衣服,我妈不能动,衣服上都是屎尿,每天都要洗。”
这种时候奶奶就会向我展示她的手、腿和脚。
她的手是干枯扭曲的,里面布满了骨刺,腿则扭成严重的o型,必须依靠拐杖才能勉强行走,这些都是长年风湿所致。
严重的风湿是极痛苦的,我隐约记得,奶奶一度抱着腿在炕上打滚,脸上涕泗横流,而她的房间里总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有各种胶囊和糖衣药片,当她责怪众多儿子中的某一个时,便会说:“没见你给我买过一片药。”
而她的脚,两个骨头完全畸形的无名指分别搭在大拇指上,那是当年裹脚所留下的后遗症。
“裹脚,要给指头缝之间夹上碎瓦片,然后用布缠紧,等脚上的血流光了就定型了。都疼的哇哇叫,但没办法。”
奶奶还没长大的时候,外曾祖母也死了,她和弟弟被亲戚收养,但没多久就被赶走了,那种年月谁家里也不愿意收养这么两个正要吃饭的嘴。
关于奶奶的弟弟,我了解的并不多,一开始甚至不知道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后来从奶奶嘴里才得知他早夭了。
就在被亲戚赶走,彻底底沦为孤儿后,她的弟弟在那年冬天坠井而死。
那时刚吃过晚饭,我和奶奶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凳上,看着过往的行人。我记不清话题是怎样开始的,只记得她说:
“那年冬天我和我弟在井边洗衣服,你说怪不怪,后面忽然跑来一个小男娃,一把把他推下去了。那井水快干了,我弟刚掉下去就死了——底下的刺把他的喉咙扎穿了。那段时间我晚上就坐门口,往路口看,想我弟会不会突然回来了,但一直没回来。”
奶奶说这些的时候风淡云轻,只是轻轻地地地叹了口气,像在讲述一个已经被遗忘的老故事。
后来奶奶孑然一身地在关中流浪,混迹于各地的庙会,先后遭遇过马帮和土匪,她声情并茂地讲述那段往事,仿佛那是一个精彩的传奇故事,我也曾暗叹奶奶小时候居然有过这些有趣的经历。
但如今我已成人,再想起这些话时,感觉每个字都在流血。
二
漂泊生涯结束后,奶奶嫁给了爷爷,但找到归宿并不意味着结束了不幸。
爷爷是家里的独子,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时代,曾祖母对爷爷极度溺爱,而曾祖父很早就去世了,家里一切都由曾祖母说了算,于是家里的农活家务全部落到了奶奶身上,稍有不慎就会遭到打骂。
“她啥事都不让你爷干,我还不能说,动不动就拿麻绳抽我,麻绳上打了结”从奶奶的描述来看,她更像一个廉价劳工兼生殖工具,而非儿媳妇。
后来奶奶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相继出生,我的父亲是年龄最小的。那时新中国伊始,一切都处于变革之中,关于那个时期,奶奶讲述最多的就是劳动。
人们每天按固定时间走到田里,先集体向毛主席的巨大画像敬礼,然后开始劳作,每个人没有确定的分配,干的多挣的工分就多,得到的粮粮就多。黄昏的时候结束劳作,集体向毛主席画像汇报工作,然后领取当天粮食回家。
那天傍晚,奶奶背着年幼的三伯,手中端着一碗当天分配的玉米面,一个人往家里赶。途中经过一条几乎齐胸的河,她一手托着三伯,一手高举着碗,走到河中间时,也许是因为失足,也许是因为一股激流涌过,奶奶忽然跌倒在水里。
“碗都丢了,光听你三伯哭呢,一看背上没人了,我猛吸一口气钻到水底,找了半天才找到你三伯,水灌了一喉咙。”
三伯在众多子女里受到的疼爱最多,干的活也最少,但因为某些我不慎明了的原因,他后来和奶奶断绝了母子关系,再也没交过一声“妈”,对我爷爷却总是毕恭毕敬——这也导致了我父亲和三伯多年来互相仇视。
“以前最爱你三伯,啥活都不让你三伯干,你大伯有一回都累的吐血。你说他后来怎么就成这样了?人家一声妈都不想叫。”奶奶说起三伯时总是一脸困惑。
在奶奶的往事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三年困难时期。
“那会儿太苦了,家家都吃野菜树皮,每天就拿野菜熬点粥,你伯总是说吃不饱,饿的人头昏眼花。”
那时爷爷家特别穷,又多子,所以生活比其他人家难过许多,光靠野菜和树皮根本活不下去。为了生存,家里选择了最卑微的生存方式——乞讨。
孩子们都小,我爷爷乃大男人,尊严总不可丢失,让老人干这种事又太失孝道,所以奶奶是最合适的人选。
“天还灰蒙蒙的时候我就去了,跪人家门口敲门,手里面拿个碗,有时候人家给个馍,有时候啥都没有。我就低着头,不敢看人家,怕让认出来了,天快亮就得赶紧回去,不然就被路上人看见了,回去后就赶紧做饭。”
于是在一个个黑暗的清晨,奶奶端着碗独自游走于大街小巷,为了家里那一堆憎恨厌恶她的人讨食。
困难时期结束后,爷爷家里所有人得以保全,我的伯父和姑妈们都健康长大了。
但奶奶始终沉浸在那些年月里,后来每一次吃饭,她都要把碗舔的干干净净,一粒米一滴油都不愿意浪费,在酒席上,她总是吃相最难看的那个。她的床下也总是积攒着各种废弃物,尽管丝毫没有用处也不愿意丢弃。
因为这一点,她一直受到子女们的嫌弃和指责。
三
后来子女们相继成家,奶奶也走到了人生的暮年。
我的父亲年龄最小,大伯结婚时他还是一个待哺的婴儿,所以随着兄妹们相继离家,两位老人的赡养重任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奶奶一生多病,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我家早期的贫穷和父亲对奶奶的怨恨。
父母成婚后一直和两位老人住在老屋里,最后姐姐和我出生,老屋里就挤满了整整三代人。
我的父母早期在外做生意,也带走了姐姐,而爷爷白天都在街上摆摊卖烟草,晚上才回家,所以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充满了奶奶的影子。
由于重男轻女的思想,奶奶是很爱我的,几乎是无条件的溺爱,姐姐则一直不受待见。
我现在仍记得那些画面:我坐在绿色的金属婴儿车里,奶奶推着我走街串巷;奶奶和我趴在铁路隔离网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讨论哪一列最好看;我们坐在家门口看着远处某座建筑的红色尖顶,奶奶说那是火箭头,并约定在它发射的时候我们一起观看;夏日的夜晚,我们铺着凉席坐在地上,奶奶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关于“妖狼”和土匪的故事;在黄昏中,奶奶做好饭后扯着嗓子在巷子里呼喊,叫贪玩的我回家吃饭。
她去世后人们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唉,你奶奶最爱你。”但那时候的我是极其反感和嫌弃她的,因为她身材矮小扭曲、面目丑陋、思想古板落后,而且说话总是啰里啰嗦。
小学时学校离家不过百米,每次放学走在路上我都怕遇到她——如果被同学们知道那是我奶奶,我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但这种事情总是不可避免的。那次放学我随着人流前行,一眼就看到了她:佝偻扭曲的身影,因为行动不便而拄着两根拐杖,满头杂乱的银发在风中飘动,脚上穿着印有耐克标志的袜子。
我的心瞬间慌乱了,想走到人流的另一侧,也许这样她就看不见我了。但由于有和我同行的伙伴,这个想法没有奏效,反而被伙伴认出了她。
“你奶奶挺时髦的嘛,还穿耐克的袜子。”伙伴笑着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心里极度地厌恨她,只希望她当场倒地身亡。奶奶认出了我,冲我喊了两声,但我假装没有听见。
“你奶奶叫你呢。”伙伴提醒我。我转过头对伙伴说:“滚。”
不光是我,几乎所有人都嫌弃奶奶,所有人都不愿意和她说话。
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奶奶说话,两人在家里仿佛陌生人一般,这让年幼的我以为每家的老人都是这样的,以至于后来一对正在聊天的老夫妻让我大为惊奇。爷爷是绝对的一家之主,所有子女都对他敬畏有加,这也在无形中造成了奶奶的地位底下。
父亲对奶奶的态度极为恶劣,和奶奶的交流方式几乎都是大吼大叫,或者把家具用力摔在她面前,来让她住嘴。父亲的嗓门天生又大又沉,而且脾气暴烈,每次都让奶奶战战兢兢。
而其他子女的态度里也都暗含着嫌弃,08年地震,我在学校无法离开,就请求同在学校的婶婶回家看望一下奶奶,她说:“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她。”后来奶奶告诉我,她当时又晕又恶心,拼尽力气从地上爬了出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她独自在老屋承受着病痛,忙于生意的父亲请求兄妹们把奶奶接到自己家里看管,但她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全部拒绝了,每个人都有正当理由。
我将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我和姐姐坐在炕上用被子蒙着头,奶奶坐在对面,几分钟前,我和姐姐因为调皮惹得她大为恼怒,而我们不仅没有听从管教,还对她恶语相向。
奶奶的银发披在脸上,哭着说:“我一辈子受了这么多罪,你们谁还记得?现在都看不上我了,连你们两个都骂我。”她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但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张脸布满皱纹,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和姐姐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行不行。”心里既厌烦又害怕。
四
后来爷爷去世了,奶奶在家里的地位多少有些好转,至少冬天的时候可以睡在热炕上了——以前都是我和爷爷睡在热炕上,而她睡在房间一张冰冷的小床上。
但奶奶的“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久后父亲在附近的镇上开了一家店铺,我和姐姐随父母住在了店里面,老屋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了。
老屋是很多年前建的,样式古旧落后,即使在当时的农村也足以被人嘲笑,经过08年地震后更是裂缝丛生,简直是一个濒临倒塌的危房。
它就像一个存满了记忆的牢笼,曾有很多人在这里出生和成长,但最终他们都离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孤守于此。
有很多次我在夜里散步回到老屋,都看到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凝望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像一个黑色的雕塑——多年前的深夜,她也曾坐在家门口凝望,期望看到死去的弟弟突然像往常一样回来,但最终谁也没等到。
有一次我问她:“外面这么冷你怎么不回去。”
奶奶的回答很简单:“我害怕,屋里面太黑了。”她说的时候冲我慈祥地笑了笑,一半的脸在黑夜里,一半被路灯照着。
我当时心里想,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怕黑,何况房间里有灯。多年后再回忆起这句话,才明白奶奶怕的并不是黑暗。
奶奶晚年的时候风湿已经严重恶化,正常行走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即使拄着拐杖也需要小心翼翼,所以她一个人在家时基本是无法出门的,只能每天独自徘徊于卧室和厨房。
而老屋里除了基本的日用品外什么都没有——父母搬去去镇上时带走了一切用得着的东西。
母亲每次回到老屋时奶奶都寻找各种机会和她说话,但说的基本都是琐碎的废话,很多年后母亲对我说:“唉,你奶奶一个人在家里面出不去,整天没人和她说话,也没电视看,虽然听着烦,但她要说就让说吧。”
有一次我和姐姐回到老屋,看到了放在抽屉里的游戏机(三块钱一个,可以玩一些简易的方块游戏,按动按钮会有短暂的音乐声。),“我还以为它丢了呢,原来在这里。”说着就要把它带走。
奶奶忽然很慌张地拦住我说:“你把它留下吧,我平时一个人在屋里,没人和我说话,就靠按这些按钮听听声音。”
我把游戏机带走了,出了屋门姐姐责怪我,我不服气地说:“这是游戏机,是打游戏的,不是让她听声音的!”
奶奶一生爱热闹,而人生的最后却过得如同囚徒一般,她的子孙们都住在离老屋很近的地方,但平时基本没人去看望。大家都觉得,她只要不烦人就谢天谢地了。
后来奶奶的疾病愈加严重,已经无法做饭了,于是每天母亲在店里做了饭,再由我去学校时顺路带点给她。每天中午我把饭带回老屋时,都可以看见奶奶早早地在门口等着。
五
奶奶最终死于心脏病,走的很利索,没有拖累别人。
那天下午放了学回到家,看到家里聚满了表情严肃的人,有我的姑妈伯父们,有同村的人,还有一些人我不认识。
我背着书包走进里屋,看到奶奶躺在一张白色的木板床上,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脱尽的嘴巴微微喘着气。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排人,面无表情,满脸肃穆,像一个个秃鹫。
我知道她快死了,我知道他们都在等她死。但因为年幼,我丝毫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家里很热闹。
第二天奶奶死了,临死前她不停地挥着手,有人走上前趴在她耳边细细听着,然后走过来把我推到她面前,让我抓住她的手。奶奶的手很热,我以前一直以为将死之人的手是冰凉的。
奶奶双眼闭得死死的,浑身微微痉挛,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很害怕,怕她立刻死去了,或者到死都不松手,但她最终松开了。
我走出人群松开手掌,里面是一张被揉成团的十块钱纸币。
葬礼算是比较隆重,所有的礼数都尽到了。那天夜里孝子孝孙们跪在灵堂里,对着遗像大声哭号,主持人在最前面大声诵读着奶奶的高功厚德,做法事的人在两侧吟唱着经文。一个又一个吊唁者走上前假哭两声,在火盆里烧些纸钱,然后离场。纸钱燃烧的灰烬在各种声响中飞上夜空。
不远处是外地请来的戏班子,戏子的表演很出色,引得围观人群一阵阵喝彩——这是奶奶一生最辉煌耀眼的时刻。
我也在灵堂里跪着,爷爷去世时我一滴泪都没有流,但那晚我哭的很惨。旁边一个妇女说:“她那一个个下午在巷子里没白喊,你看她孙子哭的多好。”
葬礼最终按部就班地结束了,奶奶躺在棺材里被送进了坟墓,棺材很华丽,坟墓很深。
现在回忆起这场葬礼,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听到有人说:这遗像拍的真好,比真人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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