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才知道送终的难和重要。当我在酷暑天气下，长时间匍匐下跪，膝盖撞击着坚硬的水泥地板，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因为奶奶的灵魂还在一旁无语凝视 。
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奶奶平静的对妈妈说我可能不行了，以后阳台上的花要你去浇了。她已经预知自己的生命，而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她根本不可知道第六感官的问题，有的只是平凡的体验和对生命的豁达。就像她对母亲所说：我已无所牵挂，子孙孝顺……她的目光清澄，我想这便是生命的有限和心中的无限，而这无限，定是她平凡朴素生命中的无边无际。
6月6日清晨奶奶发病，住进县医院，期间经历几次灵魂往返，病痛折磨。7月31日上午7点45分奶奶的灵魂离开躯体。这一瞬间的生死离别留给我是痉挛般的痛苦。
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痛苦的可怕，不在于痛苦，而在于它侵蚀我的记忆，侵蚀我的行为。很长时间做任何事都无聊了。而这恐惧，我十分清楚的知道，一旦做什么事情都无聊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只是时间的无谓流失。我曾经经历过两次大的痛苦，一次是坐牢，虽说痛苦但激昂，在拘禁日子中看书，我学会思考，思考是我最大的乐趣，我不是从书本而是从自己生命的起伏中，感受自己的脆弱和无奈。之后的第二次痛苦便是在工作中屡遭误解和倾轧，而这痛苦却使我得到责任，知道工作、社会的实际含义。这些痛苦过眼云烟，可以自我疗治。可是丧失亲人之痛却是深入骨髓，无法言说。
八十八年前，昏暗的农屋内，奶奶的一声啼哭，就来到当时黑暗的世界。幼时奶奶的父亲爱赌，家境不济，后参加革命，被国民党处决在平和县城。父母的短命使奶奶终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14岁那年，奶奶来到我们的村庄——云霄的一个普通农村，纯朴的圆楼，四周有池塘和稻田。奶奶的少年时代就这样结束。16岁那年，奶奶就生下父亲。祸不单行。奶奶在生下我那早夭的姑姑后，爷爷便被国民党抓壮丁，辗转几个省市，不知所终。那个家，奶奶第一次感觉到了泰山压顶，这感觉中有责任，有义务。生活已经让奶奶把自己的哀伤、哭泣、屈辱都搂在怀里，把自己的童年少年都搂在怀里，开始了长达二十几年的养老和哺子的生涯。那个岁月所有的煎熬都是出乎意料的，在一家老少四口的口粮中，奶奶还是发狠心送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学。即使在艰难的时刻，奶奶也没有选择再嫁，因为她怕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别人家里不受待见。于是奶奶的一生把传颂几千年的善良和勤劳发扬光大了，似乎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善良和勤劳一日一日的延伸。往日的善良和勤劳，竟然是在艰辛的重压下，成了奶奶血水和汗水的阐释。功夫不负有心人，寡妇的奶奶在村人的帮助下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新中国科技最高殿堂——中国科技大学学习。这在当时的家乡，亘古未有，也成就了奶奶一生最伟大的作品。
奶奶发病时，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归去。自己的心志觉得应该离开了。可是我的几个姐姐极力挽留。人家说老人像小孩，我的姐姐们每天在她的床前，像哄小孩子一般：“奶奶你要吃东西，等病快好了，我们可以到将军山，可以去漳州逛逛。”“奶奶，大曾孙大学还没放假，你可要等他。奶奶，把牙齿张开让我们看看。”在我们的坚持之下，奶奶一再坚持，终于在病床上又躺了将近两个月。我知道这对她是怎样一种残忍，她在炎热的天气之下，自己已不能翻动，可是，对于子孙要求，她又不忍拒绝。有时又要战胜衰老和疾病给予的折磨，睁开眼睛来和我们说话。这一段时间对奶奶来说是痛苦，也是幸福的。这一段时间的回忆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因为奶奶嘴中体现都是我们五姐弟年轻时候的趣事，因为奶奶能够自豪对看护说我的孙儿让我买好东西吃，钱他付。她战胜了心脏衰竭，战胜触觉枯萎，令生活的一点乐趣在临终前还定格在脑海中。她的灵魂随着家乡的召唤，又回到最强大的，可以摧毁人世一切的，又使人世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的时间和空间去了。奶奶最后自己选择了时间，在临近周末的时候，闭上眼睛，因为她知道只有在周末，我们都能聚集云霄，热热闹闹地送她离开。就是在逝世关头，她也是为儿孙考虑。
今天，我知道失去奶奶的痛苦无处不在，她残忍将本是快乐的事都迅速的沉沦了。过去每当我回家，是怎样兴致冲冲跑到奶奶身边，哪怕有些事情她是听不懂。每当我回家，我们都会在夕阳下的阳台上，吹着徐徐凉风，品着奶奶喜欢的铁观音。而现在，我时常不自然的沉默，我再也不能在她的膝下絮絮叨叨，哪怕是多余的梦中的一次。
我曾嘲笑人死后灵魂存在的荒唐，嘲笑那些将毕生精力都用来研究和论证这一课题的人，视他们为无聊。奶奶走后，我便尊重他们。短短几天内，我不得不相信灵魂是超然和凌驾于躯体的，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肯定奶奶是这样，奶奶让亲人们觉察不出，悄悄的安排着，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飘然离去。
以后没有奶奶的日子，虽然知道这是谁也躲不开的来临，我依然哭泣，依然逃避。那近几十年的记忆，欢乐的记忆，那曾经认为我和奶奶近乎平淡的接触，都突然张大。哪怕奶奶的一个眼神，一句问暖的话 一个简单的手势都弥足珍贵。如果说爱有遗产的话，那就是痛苦。我多么希望自己卑微的手能将幸福和痛苦分离。
愿奶奶安息，天堂里再也没有忙碌、劳累和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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