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玲珑塔的这一路,明煜神君看似心境平和。在九重天上他便习惯端着身为皇子的好架子,给皇族涨脸面。此刻闲庭信步,好似不过是在游园赏花。他今日特意着了一件银白色的锦缎衣袍,暗纹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俊朗,也掩住了他略显单薄的身躯。他戴着银色的发冠,使得他比平日常服衣着时更显高大些。
光影流转,神族的太子殿下浑身散发着的气度,早已不是谦逊温和。他的君王之威初现,无形中给人以压迫感。
天帝的传令仙官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催他,一步分成两步走,这才勉强调整好了自己的步速,不至于冒犯到他。
明煜神君多少对自己将要面对的境况已经有所猜测。他并不觉得忐忑,也不害怕,反倒是生出了些如释重负之感。也许今日过后,笼罩在神族头顶的阴云便将散去。又或许,阴霾遮天蔽日,神族的劫难依旧难逃。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倾尽全力了。
玲珑塔的塔门高耸庄重,而里头掩着的,尽是不堪。他跨了进去,仿似一脚踏入了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黑暗缠住他的双腿,要将他往深处拽去。
“殿下!”传令仙官恭敬道,“天帝在七级浮屠处等殿下,小仙不便跟随前往。”
明煜神君点了点头,许他退下。
遥记上回他爹寻他来玲珑塔说事的时候,还是在二水遥分处。如今直接请他上七级浮屠,大约便是做了要请他上西天的准备了。明煜神君心道不妙,却还是不禁有些好奇厷奕仙君抓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他爹天帝动那么大的肝火!
行至深处,便见得烛火映着四壁,蜿蜒恍惚。他瞥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影影斜斜,便不禁挺直了腰杆。即便眼前的阶梯通往末路,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昂首挺胸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毕竟,行伤天害理之事的不是他,残害忠良的也不是他,他亦问心无愧。
七级浮屠之上别有洞天,黑暗无处觅迹,圣光普照,七彩琉璃映着五光十色,仿佛伸手便能触到九天祥云,给人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
明煜神君觉得这里仿似一个缩小了的凌霄宝殿,置于云端。众人跪了一地,而天帝则坐在高处岿然不动,好似在开小朝会。他探头瞧了瞧那一地跪着的和那个躺得极为突兀的身形,不由得眼角狠狠一抽。
“皇儿,见了为父怎不行礼?”
明煜神君回神时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乖巧地俯首一揖,“儿臣见过父君。”他遂朝地上那一群人指了指,“父君这是……”
天帝沉声道:“你弟弟浩岚历天劫,生出了不少事端,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日寻得了造谣生事之人,便带到此处审了审。”
明煜神君闻言面露喜色,“这是好事!”他继而又面露疑色,“只是,难道不该在凌霄宝殿上审吗?事关皇族颜面,该将此事公之于众才是!”
“好让你弟弟坐实了这番言论,将皇族的脸面丢到凌霄宝殿上去,是吗?”天帝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面上虽挂了一丝笑意,却是阴恻恻的,“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为了争宠而使了些小性子与小伎俩,不曾想你竟当真手段了得。闫子炎,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本君?”
明煜神君心里一沉,意识到他爹现在是以天帝的身份在质问自己。然而他不能轻易回答,因为其中牵扯甚广,且桩桩都是要革仙籍、掉脑袋的事情。稍有不慎,今日大家都得交代在这里。
见他不吱声,天帝索性朝地上一指,“此人,你可认得?”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处跪着的正是三日前扑棱着毛茸茸的翅膀飞进他寝殿的鬼督伏空承。此人,明煜神君自然认得,但却也不便当着天帝的面承认他们相识。
于是,他调度出了个漠然的神情,一本正经道:“认得。”
此话一出,明煜神君登时愣了住。方才他明明是想说不认得,可话一出口,却不知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漏了最重要的一个字。
天帝并没有给他醒神的机会,亦或是根本不想听他的巧舌辩解。他继续咄咄逼人,“很好,那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经历了方才的那一幕诡异,明煜神君一时不敢再轻易接话,只得明知故问,“不知父君指的是何事?”
“你勾结贼人陷害你弟弟,妄图让皇族颜面扫地。”他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人和躺着的泥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各种搪塞推辞在灵台内飞速运转着,明煜神君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他亦摸不透这七级浮屠的路数,因为方才那违心的一答实在是太过诡异。他继而看向伏空承,辨了辨他脸上的神色,除了一如既往的晦气外,竟就只剩下认命般的坦然。
神族这位大皇子是个相当聪明的神仙,当下便心了自己的这场博弈已经败了。这失败来得如此突然,竟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目光遂挪向那个泥人,明煜神君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凤熹那丫头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不愧是女娲氏的后人,造物术委实习得十分了得。这泥人塑得也忒逼真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冒牌货,究竟是怎么让人识出破绽来的!
他复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七级浮屠处,结合方才鬼督大人递给自己的神情,一身锦衣虽能遮住病样却掩不住病容的太子殿下隐约猜到了此处的玄机。
“既然父君问得这么直白,想必已经给我定了罪,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呢!”
他不急不慢,看起来也并不担心自己的好事已经败露。
他这不以为然的阵势,着实激怒了天帝。
“本君想听你亲口说!”
“在这个容不下任何谎言的七级浮屠吗?”明煜神君淡淡一笑,继而目光犀利地与高座上的人对视,与平素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的明煜神君判若两人,“那么,是又如何?”
天帝痛心疾首,“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的仁厚与单纯呢?都是装出来的吗?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失望?”他收敛了锐色,倏尔又换回了温顺儒雅,柔声问道,“父君的失望,不过是因为我并非一枚言听计从的棋子,可以任你摆布吧!”
天帝的整张脸都因震惊而变得有些扭曲。他没想到自己的嫡长子能看得如此透彻,且还敢问得这般直白。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很陌生,他看不透他,亦摸不透他。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道:“你是本君的儿子!”
“儿子和棋子的区别,也不过就是有无亲缘关系罢了。在父君眼中,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煜神君泰定自若,“不用刻意强调父子关系,也不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安慰我。你我皆知这不过是走过场的好听话罢了。我于父君而言并非无可取代,也并没有比你手中的其他棋子来得更重要。”
天帝默了片刻,斩钉截铁道:“你是在怪本君弃你于妖族。”
“责怪倒不至于。”明煜神君如是道,“不过是有些心寒罢了。”
“难道你要让为父不顾八荒安危,为了你同妖族开战?”
“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他面上依旧维持着恭顺的笑,却道出了一句诛心的话来,“说得好似父君在想方设法欲挑起神魔大战的时候,就顾及过八荒安危以及六合安生了似的!”
天帝闻言目光如炬,连额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明煜神君继续不动声色地诛他的心,“儿臣孤身被妖族囚在恒山的山心,从秋日等到了春暖,等来的却是父君准备另立储君的消息。”他低头笑了笑,“在那个极寒之地等了百多日,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在父君眼中,大约也只能算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狗儿罢了。”
天帝突然咆哮道:“闫子炎!”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他面露无辜之色,“还是说父君当时弃我于不顾另备储君的时候,是有念及过父子亲情的?”
天帝依旧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同他干瞪眼。此处是玲珑塔的七级浮屠,即便是天帝他自己,也不能在此处撒哪怕是半个谎。
“我本无意这三界至尊之位。”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再看他,“但人被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难免会不甘心。所谓物极必反,剥极则复,便是这么个道理。”
天帝冷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倒还是我逼你的?”
明煜神君不答反叹,“看来父君是都认了啊!”
天帝迟疑了片刻,扶着高座金色的坐榻边沿探身道:“好小子,套我的话!”
“要与父君作对,没点本事可不行!”他遂转而看向一旁的衡曜神君,“你说是不是,统帅大人?”
衡曜今日来此,本就是个意外。他本是寻着苍暮的一缕仙泽去的,刚到了星罗天观脚下,便突然失了神志。待到再醒来,就已经在这个鬼地方了。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一直跪在底下看别人家笑话的八荒统帅幽幽唔了一声,朝他竖了根大拇指。
天帝瞧他的神色不善,尖锐地问道:“八荒统帅不在从山待着,跑去东荒那一方华泽作甚?”
其中因由,衡曜自然不能透露,免得自找麻烦。在这七级浮屠处,他唯有将嘴合了个严丝合缝才不会说错话。
衡曜神君自执掌神族兵权后,便常年与天帝对着干。这五百多年来,天帝早已是对这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深恶痛绝。此事牵扯到他的帝位及皇族的未来,他自然而然便将此人往不堪里想。
“你以为把嘴闭上,本君就不知道你那如意算盘?”天帝睨了自家儿子一眼,咬牙切齿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想联手拉本君下位,是不是?”
这个问题,搁在这七级浮屠之上,对于衡曜来说便委实刁钻到了极点。他若开口,只能答“是”,因为这便是他设局并示好那位太子殿下的初衷。可皇族的这段丑闻,他着实是半点都有没参与其中。但若要辩解,天帝必然会刨根问底。玄烨魔尊是苍暮这件事,倘若捅了出来,势必会引发那老爷子的恐慌,继而挑起神魔大战,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这个八荒统帅!
被这个问题噎得灵台一黑的衡曜神君登时没有看别人笑话的兴致了。
天帝冷笑道:“你不答,也就是认了!”
挫败感扰得他心累外加头疼,八荒统帅觉得今日这件事情搁在这玲珑塔的七级浮屠里,自己委实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天帝复又看向自己的儿子,无声地催着他的答案。
明煜神君呲牙必报的性子注定了他即便是败,也一定会拉上那个利用他的人,“与兵权在手的八荒统帅合谋,实乃不可或缺的一环。”
衡曜闻言,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天帝不怒反笑,“皇儿,你不仅有本事,还有胆识!但你着实是太年轻了,竟会同那种人同流合污。”他啧啧摇头,“可惜了!”
明煜神君并不赞同他的说法,驳得坦荡,“没什么好可惜的。与其一辈子受制于人,还不如放手一搏。”
“你就没有想过会有今日?你我父子反目成仇,毁的就不只是前程了!”天帝往坐榻上一靠,敛起了自己的喜怒哀乐,“父子一场,本君总要顾念点情分。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件事老实交代了,免得吃苦。”
“父君这是要给儿臣一个痛快的意思?还是说又要软禁我?”明煜神君遂看向一旁宛若空气一般不惹眼的伏空承,“鬼督大人,你是否也觉得我父君总是用这一招来对付我,有些无趣?”
一旁跪得有些懒散的伏空承点了点头,“是没什么新意。”
天帝听了他们之间这不着边际的对话,浓眉一敛,心生疑惑,“你们在说什么?”
明煜神君充耳不闻,继续抱怨道:“话说,我让你把厷奕仙君引去天府,大人你怎如此不小心,这才几日,要找的人没找到,反倒是被逮了个现行!”
鬼督大人面上依旧维持着他那死水一般的无波无澜,“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来!”他遂看向厷奕仙君身旁跪得更加敷衍的衡曜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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