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孤（3）

（小说）孤（3）

文/千念

男孩儿看见清儿将热水放在自己的旁边，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又很艰难地抬起了头，看了清儿一眼，随即又快速地低下了头。清儿前后行为的转变似乎是出于善良和天性，也或许出于同情和可怜。

人是否都会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才能够感知到，人真的有脆弱的那一天？如果真到了脆弱的那一天，是否会更加理解，比起自己的脆弱，或许还有在坚持着活下去的人？

这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逃不过俗世的捉弄。每个人，都在经受着或轻或重的痛苦和难过的日子。每个人，其实都没有那么脆弱。每个人都没有看透生死的能力，但是，人不到死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矫情。

男孩儿几乎要把所有的食物吃光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他停下了自己吃的动作。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滚烫的热水。是的，他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水从他的舌头，经过他的喉咙，到了他的胃里。

他似乎很慌张。

“这孩子真奇怪。”清儿的母亲看着男孩儿，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男孩儿起身向门口走去。他看着挂在椅子上的自己那已经被淋湿的衣服发呆。那衣服似乎还在滴水。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雨季来临，整个小镇都处在雨的世界里。外面或许很冷，也很黑暗。外面或许还刮着风。在不远处，或许还有焦急的人等待着男孩儿回家。或许还有焦急的老人，等着男孩儿回家。

或许我应该回家，男孩儿想。

竹楼里没有那么冷。可是这里不是男孩儿的家。男孩儿的家没有这样温馨，没有这样穿着不合适却很舒适暖和的衣服。男孩儿是两个陌生人。一个女人，和女人的女儿。女人和女孩儿不认识他，却让他在她们的家里，给予他片刻而充实的温饱。男孩儿没有说过一句话，男孩儿也并不是哑巴。

或许我应该回家，男孩儿想。

男孩儿用很快的速度脱下了清儿父亲的那件衣服，已经留下了男孩儿体温的衣服。男孩儿又用很快的速度抓起自己还在滴水的衣服，像从外面进来时一样冰凉的衣服。

“谢谢……阿姨！谢谢……你们！”男孩儿跑了出去，这些动作加起来，只给了清儿和母亲意识到并站起身来的时间。

“这孩子，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去哪？！”清儿的母亲急忙追了出去。

清儿抓上门边的雨伞，也跟着母亲下了竹楼。

男孩儿已经跑远了。朝着小镇尽头的那片橘子林的方向。

清儿的母亲和清儿被困在雨幕前。已经看不见男孩儿的影子，雨中的路泥泞而黑暗。

窗外又开始打雷。雨越下越大。在雷声和雨打下来的声音之中，似乎还夹杂着雨在地上汇聚成流而流淌的声音。

“回去吧。清儿。”清儿的母亲回头看了清儿一眼，似乎很无奈地说道。

清儿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洗碗，擦地板。两人相对无言。自从清儿的父亲走了，清儿的母亲很少说话，也很难看出她有什么表情。清儿也很少说话，只是做着和以前一样的事。

突然闯进两人生活的男孩儿并没有分散多少她们的注意力，也丝毫没有减轻她们的痛苦。一个女人痛失爱人，一个女孩儿痛失亲人。死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真正让人痛苦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活着。

深夜，清儿和母亲背对着背躺在床上。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清儿便不敢再一个人睡了。清儿害怕，害怕孤独，同样害怕黑暗。更害怕美好的梦。

清儿听着窗外的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由于隔着窗帘，似乎没有那么刺耳和嘈杂。雨到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即使雨停了，太阳升起在清晨，新的一天又重来，自己的悲伤是不是也能淡化哪怕一点呢？！清儿以前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想要让时间走得更快些。清儿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只是想时间走得慢一点，好让父亲在家留得久一点。那些美好的日子，终究是随着父亲的离世，死在了记忆里。

清儿总是做梦。清儿以前是不做梦的。她自己也明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不是她想父亲，她或许也就没有做梦的天分了。清儿每天都是被母亲叫醒的。因为清儿总是做梦，梦到以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很难醒来，而且醒来之后就会很累。以前的清儿从来都是按时起床的，她没有迟到过一次，也没有麻烦母亲叫她起床一次。清儿上课的时候开始变得眼神涣散，不知所云。清儿的功课一直下滑，她根本无心学习。直到清儿的老师找到清儿的母亲，建议她休学。清儿的母亲只好带着清儿搬到了这个小镇。

听说旅行或者搬家能够洗涤人的心灵，能够忘记一些事情，缓解一些痛苦和悲伤。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管用的方法，或者说真的能淡化一些东西。或者说，新的事物，能够带给人希望。或者说，只有时间，才是治愈自己唯一的良药。

清儿和母亲都没有睡着。清儿的母亲应该是回忆起了她和清儿的父亲曾经的种种经历。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爱。

两个人背对着背，或许是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黑夜中，谁也看不见谁悲伤，黑夜，或许也是允许人悲伤的。

清儿的生活里，几乎都是由母亲陪着的。在很多时候，清儿觉得母亲永远都会陪着她。而父亲，只能是她平淡生活里偶尔泛起的涟漪，以一个固定的频率带给她温暖和开心。如今，清儿似乎更加珍惜母亲了。人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几乎都会变得成熟，这种成熟和年龄无关，只和经历有关。人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这句话是铁一样的事实。

午夜的时候，窗外的雨似乎渐渐小了，从玻璃窗上渐渐变小的声音就可以听得出来。清儿的母亲已经睡熟了，清儿能听到母亲沉重的呼吸声。以前，清儿还能够听到父亲沉沉的鼾声。清儿知道父亲是累的。清儿也知道，母亲现在是更累的。清儿没有和她们说过什么，但是从心里是理解她们的。

清儿的眼泪还是禁不住掉了出来。她只能劝自己忍住，慢慢地让眼泪殷进枕头里。不知什么时候，清儿也渐渐地睡去了。

男孩儿回到家里以后，昏黄的灯光还在亮着。老人已经渐渐睡熟了。

听说老人是男孩儿的“姥姥”。

男孩儿住的地方是个不大的房子，房前是一片茂密的橘子林，上面已经结了很多橘子，还是青色的。在雨中，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男孩儿由于冒着雨回来，身上几乎湿透了。鞋子也沾满了泥和沙子。男孩儿蹑手蹑脚地钻进屋子。桌上还有饭菜，上面用一块布盖着。大概是做好了很久了，老人怕凉了，给男孩儿留着。老人没有去找男孩儿，老人以前经常出去找男孩儿，那时候老人身体很好。后来男孩儿已经习惯了很晚才回家，老人的身体渐渐老了，就不出去找男孩儿了。男孩儿只有老人这一个亲人，至少男孩儿知道，他只见过，也只有这个所谓的“姥姥”。

男孩儿轻轻地走到老人的身前，他能听到老人的呼吸声，是那种临近暮年的沉重和饱满的呼吸声。男孩儿习惯于坐在老人身后，仿佛他的生活里只有自己和老人。男孩儿不记得他是怎样到了这个年纪，他只知道自己活着，而且已经十多岁了。

男孩儿将被子轻轻地向上拉了拉，把老人已经露出来的半边肩膀盖上。男孩儿每天都会这样做。对于男孩儿来说，老人就是他的生命，或许，他也是老人的生命。

十六年前，男孩儿出生在镇上的一家医院里，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给母亲带来了苦难。

不论男孩儿知不知道这件事，这是他的命运，他都要用一生来救赎自己。

也是十六年前，老人将男孩儿从医院抱回了家。老人是镇上的孤寡，无儿无女，那时候也有人照顾她，不过都是陌生人。每天都有好心人送来吃的和穿的，但是老人只是对他们微笑，除了一声“谢谢”几乎很少说话。他也常把自己种的菜分给镇上的人，可是每次老人出去回来之后他的包裹只会变得更满。镇上的人很善良。

老人抱回来男孩儿的时候，由于只能给男孩儿喂奶粉，老人不得不做各种零活来挣出买奶粉的钱。好在那时候老人身体还算健朗，一些不太重的活都能做得来。十六年，男孩儿成为了老人的亲人，老人成了男孩儿的恩人。

不论男孩儿知不知道这些，命运让他幸运地活下来，他都要用一生去报答。

男孩儿帮老人盖好被子后，转身去脱衣服。男孩儿脱衣服，一边打量着房子里的暗淡光景。房间里的家具很少，而且都很老旧，桌子和椅子都是老式的木制的，已经掉漆了，桌角和椅子角已经露出原本的木头的颜色。桌子上有几只水杯，刷得很干净。盖饭菜用的那块布也很干净，看起来也是刚刚洗过不久。窗户和窗帘都很干净，窗帘是素净的茶色。墙壁也很干净，房顶的灯光映在墙壁上。整个房子看起来不大，但是很干净，同时也很冷清。

男孩儿将淋湿的衣服脱下来，到衣橱里找来换的衣服。衣橱也是老式的木制的，打开的时候有一种衣服放久了的味道。衣橱很简陋，里面的衣服也不多，但是都很干净。老人经常洗衣服，在男孩儿的记忆中是这样。衣橱很大，男孩儿还记得，他小时候犯了错误，都会躲在衣橱里，而老人也不揭穿他，每次老人发现男孩儿的时候，男孩儿都已经睡着在衣橱里。

男孩儿倒了一杯热水，用双手捂着，端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头。男孩儿的床不大，床头有一个简易的柜子，里面放着男孩儿喜欢的几本书。那些书，也是男孩儿和老人一起做零活挣钱买来的。在床头，还放着一本打开着的《平凡的世界》。

男孩儿将手中的水杯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半躺在床头，拿起那本《平凡的世界》，随手翻了翻，便合上了。由于书打开的时间太长，已经不能完全合上了。他打开床头的柜子，将这本书夹在其他的书中间。

男孩儿喝了一口热水，还很烫。

他突然想起了刚刚收留他片刻的那对母女。清儿和清儿的母亲。男孩儿记得，白天的时候，他见过清儿，清儿很漂亮，现在看来，她也很善良。清儿的母亲让他觉得很温暖，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男孩儿没有母亲。对于“母亲”这两个字眼，他只是在生活中见过别人的母亲，在小说里见过别人的母亲，却并没有让他真切地感受过，“母亲”这两个字眼的意义，在他的思想中是极其模糊的。甚至很多时候，男孩儿几乎不知道，没有母亲，让男孩儿看起来和别人有什么区别。男孩儿对母亲有过想象，却没有任何感觉。

男孩儿长大的十几年里，几乎一直都是不爱说话的。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孤独的。这是从他出生开始，上天给他的记号。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会被留下不同的记号，就像胎记一样的记号。后来，他不觉得自己孤独，他也渐渐变得意识不到自己的孤独。他习惯的。因为时间，逼着他习惯。

他想他或许应该告诉她们，他叫林北，一个不懂得表达，而且很自私的男孩儿，自己习惯了孤独。

可是林北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感觉，他只知道，那种感觉他没有感受过，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来自清儿，还是来自清儿的母亲，他只知道，他被温暖了，就像淋了雨之后，身上穿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样，被温暖了。

清儿和清儿的母亲像小镇上人一样善良，除了那一帮熊孩子。林北习惯于称那帮熊孩子为“那帮东西”。

林北总是受到小镇上“那帮东西”的嘲笑和欺负。他们嘲笑林北是个没人要的杂种，仿佛一个垃圾或者一条流浪狗一样，被一个拾荒的老人捡回家去了。开始的时候，林北以为自己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单纯地认为小镇上的人们都像经常帮助自己和老人的邻居阿姨那样善良，于是他遇到嘲笑和欺负他的“那帮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笑脸相迎，并且还试着用一种善良和平的方式和他们相处。

可是后来，林北发现，这种方式似乎并不奏效，那帮东西甚至变本加厉，于是林北便不再忍受，他开始自己学着武侠小说里的角色那样，也并不和他们争辩，通常都是直接上手扭打在一起。好在林北身体结实，一个可以同时打两个，再多就不行了。

林北身上的伤就是那么来的。林北时常被阴险的招式抓伤，他的衣服常常被撕破，有些出血的口子流出来的血，便殷在了衣服上，就像清儿看到的血迹那样。

时间久了，林北居然在打与被打中找到了一种快感。与其说是快感，倒不如说是一种发泄，同样也被他当成一种慰藉。打与被打，都像是林北在发泄对命运和生活的不公，同样也让他从中得到释放和满足。

林北总是叫嚷着“你们这帮东西！”“有人生有人养又怎样？”“还不是一群没有教养的垃圾！”“爷爷我今天就要替你们的爸妈教训你们！”确切地说，林北对于“爸爸”“妈妈”“爷爷”这些词，也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或者是从书上看到的。他并不知道这些词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林北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和“那帮东西”打一架，就像狮子在争夺领地一样。渐渐地，林北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是自私和野蛮。不过这也让林北变得“正义”，林北看到被欺负的人，都要去制止，甚至大打出手。

镇上的人都知道林北是个孤儿，他们可怜他，可是同时也不愿意接近他。嘴上不说，他们在心底也认为林北是个野孩子。

用“那帮东西”的话说，“这东西打起架来不要命！”

林北也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他甚至不明白“那帮东西”为什么会对他这样。除了在学校上课的时间，林北也只是偶尔遇见他们，而且遇见一次就起一次争执。林北的班主任经常因为林北打架而将他揪回老人的家，可是每当班主任看到老人的时候，却又说不出话来。

时间久了，林北便喜欢一个人待着，他喜欢一个人做事，尤其是一个人看书。

林北自认为自己和“那帮东西”不同，他认为“那帮东西”是凡夫俗子，才会如此粗鲁。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肉体凡胎，行为同样粗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