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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双向八车道的新阳路被刚漆过的金属护栏隔开,由南向北的车流仿佛川流不息的江水,每一波都是新的;从北往南的公路却像瘀堵的河道,车辆首尾相连,绵延成一条搁浅的长龙。李飞驾驶的Q7四个圈蛰伏其中,仿佛龙身的一抹鳞片,静静等待命运的裁决。
李飞驾车,大潘和小牛坐在后排。没人说话,只有小牛敲打笔记本电脑键盘的声音次第起落。
原本他们可以不走这条路的,从康源食品出门直行,上二环桥,走高速,三个小时左右就能赶回所在的城市。但是签合同过程中出了点岔子,两个小时能完成的流程足足用了四个多小时。等他们开车驶出康源食品大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躲到高楼后面去了。李飞提议吃了饭再走,还开玩笑似的说,不吃一顿正宗的东北菜,不算到过冰城。于是直行变成右转,目的地是李飞的大学母校,那里有他念念不忘的胡同里菜馆。然后他们就陷在路上了,前进不能后退不得。
按常理,签完合同,双方怎么也得坐下来吃顿饭庆祝下。当然康源食品方面并没有失了礼数,作为东道主,他们早就安排了宴请的酒店,但李飞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他们有要事在身,必须尽快赶回去。
李飞很少驳人面子,尤其对方还是合作伙伴。但是康源食品的做派太不地道,激发了李飞作为商人的另一种属性。
商人的一半是赌徒,赌徒的一半是魔鬼。这是李飞给商人下的定义。李飞喜欢定义,定义自己,定义他人,定义各种事儿。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害我一次我十倍奉还。这是李飞的自我定义。
李飞是不折不扣的东北汉子,四十刚过的年纪,一米八五的身高,额宽脸圆,眉眼口鼻耳既分明又硬朗,隐隐透着狠厉和果决。但是他的狠厉和果决却常常被唇角勾起的微笑中和,生出一丝宝相庄严的佛性,“笑面佛”的绰号便是因着这些特征被叫开的。
只有大潘知道,李飞的佛性背后有着怎样的恩怨分明和不择手段。但是对大潘,李飞始终尊重有加。即便大潘小他七八岁,即便大潘的股份不及他的四分之一,即便大潘不风趣还经常不给他留面子。
“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像大潘这样言出必践、正义良善的人,不多了。尊重他,就是尊重人性。这人啊,不能离标准和初心太远,不然就回不去了。”李飞定义大潘的时候,同时定义了一下人性。士为知己者死,因为李飞的这句话,或者说因为李飞的赏识,大潘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公司上,废寝忘食、殚精竭虑。
其实李飞和大潘分工很明确,大潘负责生产和管理,李飞负责运营和外交。说直白点,大潘负责具体工作,李飞负责风花雪月。所以虽然李飞是大股东,但是公司的大事小情,李飞都悉以咨大潘。尤其签了合同或者谈成订单后,他们必会第一时间碰头商谈所有的后续工作和细则流程,直至制定出两人都满意的方案。
与康源食品签完合同快一个小时了,落款的笔迹早就干涸,盖章处的红泥也已凝固,有关订单的下一步实施方案,李飞还没有和大潘谈及一个字。李飞不主动说,大潘也不主动问。公事不谈,闲话也没一句,这是作为助理的小牛最不希望面对的情况。为了缓解沉闷压抑的气氛,他打开手提电脑,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也不知是真的在工作,还是假装真的在工作。其实李飞不是不想和大潘沟通,而是还没想到用什么由头来说服大潘接受他的计划。
后视镜里,大潘正襟危坐,与半个小时前毫无二致,忧国忧民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除了李飞。多年的合作,他和大潘的默契程度甚至超过手足兄弟。
“老潘,康源食品这份合同......”李飞不是扭捏的性子,既然合同是他们沉默至今的原因,打破沉默的最好方式就是直击问题核心。
“这份合同如果不签,短期内很难再找到合作方;没有合适的订单,库存原料过了保鲜期,口感大打折扣,只能按废品处理;盘活资金比赚取利润更重要;后疫情时代,先活着,再谈其他。”大潘语气平淡、一字一句地说。
知我者,大潘也。李飞心下宽慰。但是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既然签了,就按合同办事,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大潘加重语气追加了一句。
一句话把李飞想说的话堵了回去。到底是多年并肩打拼的兄弟,他的小九九,大潘心知肚明。当然,李飞也明白,以大潘的为人,说服他,不可能顺利。但是让他善罢甘休,也不可能。
李飞斟酌词句,正想再次开口,一长一短的喇叭声在耳畔响起,把滚到唇边的话压了回去。李飞抬眼,发现前车已经走出去七八米远了。车流终于疏通了。
李飞闭了嘴,打火给油,亦步亦趋跟着前车。
.02.
疫情之痛不止在商业,但是商业的感受却是最直接也是最切肤的。禾本制造是李飞和大潘十三年前亲手创办的,主做食品深加工。一手抓生产一手抓销售是这个行业的特性。疫情之前,订单逼着生产走,他们只要把好产品质量关就赢了。疫情之后,订单数量直线下滑,生意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经营模式从生产推动销售变成销售带动生产。为了发展,确切地说,为了活下去,李飞和大潘不得不改变观念,身体力行。开发新客户,跟进老客户,实施主动营销策略。
“金座连锁超市找人继续跟进,可以先铺货,销售完成按月结货款;市里有食堂的中小学和企事业单位,品质不变的情况下,价格再降一降,这些渠道不能断;合作过的酒店,找临促派送两天;食品博览会在即,安排人去布置展位;直播卖货的事儿也赶紧落实,找当地的网红对接下;康源食品领导层大换血,继续合作的机会不大了。但是也不能完全放弃,毕竟他们是我们最大的合作商,这个我负责联系......后疫情时代,先活着,再说其他。”李飞一边梳理,一边挨个分类和点评,最后这句话是疫情之后很多商人的口头禅,有点穷途末路的凄凉感。好在,李飞和大潘都是草根出生,拼搏的精神、踏实的品性始终没有丢。凭着他们用产品和人品积攒的好感度,禾本制造还可以勉强维持。
康源食品是李飞的老关系,总部就在他的老家东北冰城。疫情后,公司重组。一朝天子一朝臣,领导层更换,曾经的关系也断了,继续合作的机会不大。但是李飞和大潘都是那种越挫越勇、知难而进的脾性,只要有希望就绝不放弃。意外之喜,是不抱希望的希望变成了现实。康源食品方面有了回应,表示愿意继续合作。合作方式、供货和付款时间等等细则基本延续之前的模式。
能续上康源食品这条线,李飞自然非常高兴。他不是只顾眼前利益、目光短浅的商人。签单很重要,稳固与新一届领导层的关系更重要。李飞的想法没错,但是方式有点老套:直接给负责人送礼、给合作方让利。说白了就是拿真金白银砸通关大道。大潘对他的做法却很担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俗语是不错。但是为财死的人,也有可能把送财的人弄死。禾本制造一直靠的产品品质和人品口碑立足,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做派,能赢一时,赢不了一世。可惜李飞听不进去,他坚持自降一个百分点向康源食品传达继续合作的诚意。
大潘记得有个叫墨菲的定律,表示怕什么来什么。签合同这天,墨菲定律再一次被验证了。
李飞三人风尘仆仆赶到康源食品,准备按双方商定的内容和价格签合同。签合同前,他们再次检查相关细节,发现合同金额与商定的不符:去除李飞自动让出的一个百分点,总金额还少一个百分点。他询问对方是不是输错了数字,康源食品的负责人好整以暇地说,他们只接受合同上的价格。
这笔合同订单的利润本就很低,即便货款后期一分不差地收回来,也不过勉强保本。就算有利可图,康源食品在未作任何解释说明和通知的情况下,就擅自下调价格,无异于市井流氓。
按李飞以往的做事风格,早就拂袖而去了。但是当下不同以往,工人眼巴巴地等开工,库存的原料急需消化,积压的资金也待盘活,他于是耐着性子与对方沟通。康源食品仿佛吃定了他们一般,不急不恼也不让步。两个小时后,李飞哈哈一笑说:“既然如此,我再大方一回。在当下价格的基础上,我再让一个点给你们。前提是,必须预付百分之九十的货款。余下百分之十,发货前结清。”
李飞的操作令康源食品所料不及,大潘也很错愕,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李飞的意图。半个小时后,双方在合同上签了字、盖了章。
康源食品很满意,李飞脸上也挂着他招牌式的佛笑。甲乙双方各得其所,握手庆祝。大潘的心情却丝毫也轻松不起来。李飞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儿,他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能给坑害他的人两肋插满刀。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壮士一怒,天下缟素。商人一怒,四海困穷。”这是三个月前,李飞宴请圈内人吃饭时说的话。这句话一半是卖弄,一半是震慑。李飞当然没有令四海困穷的能力,但是他的血液里有赌徒和魔鬼属性。赌徒不计后果,魔鬼不讲人性。惹恼了李飞,就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不会犹豫。商战不见硝烟,李飞也不是靠打杀安身立命的主儿。大潘明白,李飞一反常态一退再退,打的应该是仓库里那批二级原材料的主意。
那批二级原材料,来自于多年合作的供货商。
三个月前,禾本制造收到一批与协议条款规定的特级不符的二级原料。只是发现时,原材料已经办理了接收和入库。供货商与他们合作多年,李飞起初以为是对方发错了货物,于是拿着协议和原料鉴定报告找到供货方。结果供货商却轻描淡写地说,大不了再补充一批同级的原材料过来,算扯平了吧。几番交涉后,对方恼羞成怒,说货款已经全部结清,要么接收补货,要么走法律途径。走法律途径不但费时费力费钱,结果还不见得如人意。面对供货方的无赖嘴脸,李飞没生气,反而露出了佛性十足的微笑。
李飞的确没有走法律途径,而是把合同复印件、收到货物的等级鉴定报告,以及供货方的处理问题的态度和方式方法的视频,做了一个压缩文件,打包发给所有与供货方有往来的公司,同时到当地技术监督局举报了他们。供货方因此失去了三成多的合作伙伴,伤了元气。当然,禾本制造也因这批原材料无法用于生产而损失了一大笔资金。后来,那批原料部分低价转让给了饲料加工厂,还有一部分目前尚存在仓库里。
其实细究起来,三个月前的原材料事件与今天的合同事件,性质并不完全相同。原料供货商有意欺瞒,他们事先不知情,属于受害方。但是康源食品的合同,可是在他们认可的情况下签订的。虽然康源食品的做法的确有些卑鄙,但是签合同之前他们也算达成共识了,属于愿打愿挨。因此报复,有点理亏。但是李飞却觉得,对方不仁在先,他的不义完全因为对方的不仁而起。
其实那批原料不是不可以用,二级品,精度差了点,鲜度差了点,杂质多了点,营养成分少了点,蛋白质和脂肪的比例与配方比例失衡了点。这些都不算问题,多用点添加剂就能解决,不会影响食用安全。当然,新鲜度和口感肯定大打折扣。那又怎样呢,这笔合同签的是代加工,货是从康源食品出去的,LOGO是康源食品的,地址也是康源食品的,损失的自然也是康源食品的声誉,与他禾本制造毛关系都没有。令李飞不安的,是他的做法违背了公司创立之初的原则。订单进入生产环节之前说服大潘,是摆在李飞面前最大的难题。
赚道德认可、法律允许的钱,是禾本制造创立之初,他和大潘达成的共识,或者说是他们经商的底线。说白了就是不干丧良心的事儿。这也是他们白手起家、没有背景和人脉的情况下,合作商众多的根本原因。
李飞一边跟着前车行进,心里一边琢磨说辞,不知不觉就到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惨状令李飞不得不收回思绪,集中精神开车。一辆公交大巴横在路中间,侧身凹进去很大一块,车上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一辆面目全非的私家车侧翻在公交大巴的不远处,地面血迹斑斑,狼藉一片。左转车道被拉上了警戒带,禁行了。李飞不得不随着交警的手势,向右转去。而右转,却与他们的目的地背道而驰。
.03.
“您已偏航,现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导航的提示音后,是一声失望的哀叹。
叹息声是小牛发出的。李飞望向后视镜,看见小牛满脸的惋惜和沮丧。惋惜是为车祸中的伤者,沮丧则是填饱肚子的时长又增加了。也难怪,为了赶时间,他们的中午饭就是面包加火腿将就的,本以为签完合同后,可以大快朵颐,好好吃一顿。结果把酒言欢变成了不欢而散(至少小牛是这么认为的)。从康源食品出来,大潘和小牛默认了李飞去他母校附近吃正宗东北菜的提议。没想到刚出门就遇上堵车;好不容易道路畅通了,又因车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这顿饭吃得太艰难了,好像上天故意和他们作对一样。小牛年轻,代谢快,早就前胸贴后背了。肚子里似乎有个深不见底的沟壑,可以吞下一座大山。
“饿了?”李飞从后视镜里看小牛,问了句废话。
“李总,咱们不是得尽快赶回去安排明天的生产吗?别去吃什么地方特色了,随便找个地方吃点面吧。”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填饱肚子比品尝美食来得实在。“冰城的地方特色就是东北菜吧。东北菜和山东菜,能有多大区别?再说了,学校附近的小胡同里怎么可能吃到正宗地方特色?”最后这句是小牛从嗓子眼儿里哼唧出来的,语气里含着明显的不屑。
“年轻人,正宗的地方特色向来不在豪华酒店,也不在高档餐厅,而是在百姓聚集的地方。在胡同里,在居民区里。就像北京的南锣鼓巷和护国寺街、成都的锦里古街和宽窄巷子、西安的回民街和夜市。冰城的地方特色美食,官方的说法有四个:巴洛克美食街、学府四道街夜市、司徒街夜市和河柏美食街。但是那些地方都被玩坏了,正宗的冰城美食,在街边的露天摊、在大学城附近的胡同,在居民区的私房菜馆里。”
“东北菜应该是鲁菜的分支,都重浓油赤酱。只是鲁菜以盐调鲜,靠汤提味。东北菜善用酱油调色,以葱提味。”很少闲聊的大潘居然也参与了讨论,这令李飞兴致更浓。不过他不认同大潘的说法,刚想开口为东北菜正名,小牛却抢先说:“李总,你吃过的最正宗的东北菜是哪一道?”
小牛的话令李飞蓦然一呆,一个憨实微胖的男人形象出现在眼前。那人站在二十年前的自己身边,把牛皮纸袋包着的筋饼和铝饭盒装着的土豆丝塞到他怀里说:从北向南,出了榆林镇就是世界,出去别忘本;从南向北,进了榆林镇便是家乡,回来别丢了初心。以后,发达也好落魄也罢,只要回来,就到“家里家外”吃点家乡饭菜,休整好了接着走。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李飞的心头,他一时有点失神。
离开家乡两年后,他在鲁北便立住了脚。又两年,他结婚了,也把父母接去同住。李飞还有个姐姐,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方,并在那里成了家。亲人不在,家乡便成他乡了。十几年过去了,“家里家外”还在吗?黑叔还做筋饼、炒东北菜吗?李飞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阳,略一犹豫,便重新设置了导航的目的地。等大潘和小牛发觉出了城,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04.
从剪刀状的转盘路驶入松江桥的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的临界点。前一秒还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穿行,下一刻却置身苍茫寥廓的旷野。松江水从东向西穿桥而过,悠悠荡荡流进瑰丽的晚霞里。夕阳一半在天上,一半在水中。结队的麻雀和孤独的乌鸦从天水间飞过,倏忽便消失无踪。
小牛瞬间坐直了身子,就连不苟言笑的大潘也禁不住挑了挑眉毛。他们疑惑地转身看车后的城市,又迅速回头望向窗外的原野。城市热闹依旧,原野苍茫如常。
两人的反应在后视镜里一览无余,李飞突然心情莫名愉悦。谈判桌上的不快、堵车绕路的郁闷和尚未落实的报复一扫而光。他轻打方向,把车滑进右车道,以高速路规定的最慢车速行驶。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吗!”小牛咋咋呼呼,仿佛发现了新大陆。
“一个叫赣江,一个叫松江,一个是千年前的秋景,一个是现实中的春色,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大潘恢复了波澜不惊,慢悠悠地说道。
小牛是学中文的,大潘的话令他羞愧,脸上的表情比身后城市风景还繁华。为掩饰尴尬,他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待他反应过来,又忍不住惊呼:“李总,我们走错路了吧。这不是回鲁北的路?”
李飞嘴角翘起一个玩味的笑,“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大概六十多公里有一个叫榆林镇的地方。榆林镇号称江北第一镇,榆林镇筋饼号称天下第一饼。那儿的饭店无论大小都卖筋饼,他们都自称正宗榆林镇筋饼。二十年前,镇上有个叫“家里家外”的老店,老板叫陈老黑。他的筋饼手艺和炒菜都比其他饭店略胜一筹,沿路来往冰城的旅客,大多在他家落脚吃饭。你不是问我吃过的最正宗的地方特色是什么吗?就是陈老黑做的筋饼,他炒的东北菜更是一绝。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好饭不怕晚,总之我们今天不能按时回鲁北了,也不差这三五个小时,我带你们去榆林镇吃绝对正宗的地方特色,不去学校附近的胡同里了。”嘴上这样说,李飞心里祈祷陈老黑还开饭店,祈祷“家里家外”还在。归家的感觉在心头缠绕,李飞叫上用力,油门的踏板被踩到底儿。
“也就是说,我们还得饿几十分钟的肚子。”小牛情绪又低落几分,同时又对李飞说的筋饼心存向往,至于被他尊崇为“一绝”的东北菜却不怎么入心。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的路程,除了黑就是冷,路上还没有服务区。你如果不想被饥饿折磨,赶快想个办法转移注意力吧。”大潘扫了一眼导航屏幕,善意提醒小牛,小牛只好默默低首电脑。
太阳完全落下后,夜色取代暮色,没有月亮,星空深邃。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前行,远光灯是唯一的依仗。李飞打开车载音乐,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故土难离》的苍凉曲调。
二三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飞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大潘探讨下给康源食品使用原材料的问题。合同上规定的交货期很紧张,返回鲁北后就得立刻安排生产。大潘不同意,他的计划就难以实施。话在舌尖上翻腾几次,最终却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越往北,车越少。夜色渐浓,Q7四个圈仿佛飘荡在茫茫大海上的孤舟,前路漫漫,不见人也不见岸。当远处出现海市蜃楼般的点点灯火时,三人才仿佛发现了指路的灯塔一般,心情不由得心里一暖。
榆林镇到了。
榆林镇确实小,小到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而这条街道还是拜国道所赐。国道把小镇一分为二,路两侧都是店铺,店铺后面则是居民区。店铺中除了几家不起眼的生资日杂和五金百货,大多是饭店。饭店的牌匾一个赛一个地高大气派,店名取得也一个比一个赫亮:“江北第一镇筋饼”、“哈大路正宗筋饼店”、“百年筋饼老店”......饭店的建筑都是两层以上,楼下吃饭、楼上住宿。饭店内外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几乎每家饭店的窗玻璃上都贴着大幅海报,有的写‘新到正宗阳澄湖大闸蟹、俄罗斯冰虾’,有的写‘点一蛇三吃、品正宗粤菜’。那个名叫“百年筋饼老店”的广告更奇葩,直接从楼顶垂下条幅对联,上联是:‘日本料理、韩国泡菜、蒙古手抓羊腿,下联是:越南河粉、印尼炒饭、泰国冬阴功汤。横批,吃遍东南亚。讽刺的是,几乎每张海报的旁边都有一个更大的‘旺铺转让’的贴纸。饭店门庭冷落,却也都在正常营业。
美食在侧,小牛从电脑上抬起头,眼中星光流转。但是好几个大型饭店都越过了,李飞还没有停车意思。眼看前面要出镇了,小牛才听见仿佛输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原来还在这儿啊。顺着李飞侧头的方向看过去,“家里家外”四个古朴的大字落进大潘和小牛眸底。
.05.
“家里家外”只有大厅没有包间,厅里十五张圆桌分三排摆放,除了靠墙两个角落各有一个空位,其他都坐满了。一位半百的妇人和一位二十多的长发年轻人往来后厨和前厅之间,上菜送茶,忙得不亦乐乎。后厨不时响起叫勺声和大厨抑扬顿挫的喊声,“五号桌炒豆芽”、“八号桌干煸豆角”、“十号桌筋饼”、“……”妇人和小伙子便应和着闪进后厨,端出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出来。
厅里人多却不吵闹,有几个食客间或与妇人家常两句,不像店家与顾客,倒有点像相处和睦的邻里。李飞三人的到来没有影响店内氛围,妇人冲他们微笑点头,说一句来了,便示意他们空座的位置,然后跟过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纸笔准备点菜。
“尖椒干豆腐、爆炒绿豆芽、甜口锅包肉、地三鲜、大丰收,一斤筋饼,一壶白开水。”
没等坐定,李飞就爽快地点完了菜。
“你们只有三人吗?”妇人疑惑地问,“三个人两个菜足够了,太多了浪费。”
“我们特意来尝你们这里的地方特色筋饼和东北菜。大老远的,总不能吃两个菜就走。放心,吃不完我们打包。”李飞好脾气地解释。
妇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坐在角落的好处,是可以看见全场。等上菜的空儿,几人不由得把目光投向其他餐桌。于是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虽然食客有老有少,每桌食客人数也多少不等,但是土豆丝、绿豆芽、干豆腐和筋饼,几乎每桌都有。另外他们也终于明白妇人劝他们不要点那么多菜的原因:菜码太大。目测餐盘足有七寸,菜量敦敦实实,浮浮溜溜的。
厨师很麻利,他们的菜很快上桌了,第一道便是炒绿豆芽。白生生的豆芽点缀几根翠绿的蒜苗,很是养眼。只是他们的菜盘却不如其他桌大,菜码自然也小。
“欺负我们是外地的吗?”小牛咕哝一句,但是眼睛却快要掉进菜盘了。李飞似乎并未察觉哪里不妥,他率先夹一筷子菜送嘴里,同时示意小牛和大潘,“趁热,快吃。”
终是食欲战胜怒意,小牛和大潘抓起筷子。豆芽入口,小牛的嘴巴合上了,眼睛却大了一圈。脆而不生,香而不浊,鲜而不寡,清香爽口。
“太好吃了吧这也!”小牛由衷感叹。
“你这是饿极了,吃啥都香。不过这道菜开胃清淡,刚刚好!”大潘点评。
“炒豆芽讲究快,三十秒淋香醋,一分钟出菜,出锅前撒蒜苗。这样炒出来的豆芽不但保留了豆芽原有的脆度和水分,还能留香不留酸,口感脆嫩。”自己家乡的特产被认可,李飞很是受用。
菜上得很快,第二道是尖椒干豆腐。菜码依旧很小,色黄质薄的干豆腐被切成菱形,鲜嫩翠绿的尖椒切成滚刀块,间或几片五花三层的猪肉,芡汁均匀饱满,像覆了一层透明薄玉。菜盘放在桌上,缕缕热气夹带着豆香直往鼻口钻。三人迫不及待下筷,入口软嫩丝滑,舌尖微辣清爽,有种难以言说的妙。
“干豆腐炒前要焯水,水里加一点小苏打,炒的时候黄豆酱调味,白糖调鲜再用高汤炖,出锅前,勾薄芡淋明油。这道菜实惠好吃,营养丰富,喝酒就饭均可,是最具代表性的东北菜,也是最实惠最考验厨师手艺的一道菜。”李飞变身美食家,讲解得头头是道。
“同样的大豆做出来的豆腐皮,鲁北的炒不出来这个味。”大潘闷闷地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产地不同,土壤不一样,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千差万别。东北黑土地长出的大豆与其他地域出产的大豆,蛋白质和脂肪含量比有着本质的区别。制作的过程也非常有讲究:浸泡的水温、浸泡的时间、豆水比例必须严格控制。尖椒干豆腐之所以好吃,优质原料是第一位的,大厨的手艺和心术排在其后,缺一不可。”李飞越说越慢,脑子里过电影一般闪过自己小时候看邻居大爷做豆腐的场景,浸泡、磨浆、过滤、煮浆、点卤、压榨、晾晒。一幅幅、一帧帧,很是清晰。那个时候,他可能三四岁,或者四五岁。邻居大爷后来去了哪里,搬家或者故去了?他不记得,就连刚才那些影像,也是说起尖椒干豆腐的时候,突然间从脑海里跳出来的。原来,很多东西一直都在,就像融入骨髓里的血。他一定要大潘点头同意才能实施对康源食品的报复,不是他悠游寡断,也不是他承担不起因此产生的后果,而是深藏内心的道义和从小形成的观念告诉他,这样做,有悖初心。
原来他不是怕过不了大潘那一关,他过不了的,最终是自己的良心。果然当局者迷。李飞暗自哂笑。
“这道菜,原汁原味,好吃!”大潘惜字如金。李飞看着他,唇角不自觉上扬。大潘是他的合伙人、朋友、兄弟,更是他人生航线上的灯塔。有他在,李飞安心。
第三道是大丰收,绿的豆角、紫的茄子、黄的玉米、白的土豆、金黄南瓜、红肉排骨,各是各的颜色,各是各的味道,满汤满碗秋意盎然。
三道菜品后,竹编主食篮里盛着的筋饼上桌了。随筋饼上来的,还有葱丝、黄瓜丝和鸡蛋酱,以及一盘土豆丝。大潘和小牛齐齐看向李飞,等着他打样。李飞也不客气,拎起一张筋饼放在餐盘上,依次放入黄瓜丝、葱丝、土豆丝和鸡蛋酱。折底边包上所有的菜,沿着侧面往前卷,卷成一个胖嘟嘟的圆柱形,在大潘和小牛不错眼珠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咬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咀嚼,很享受的样子。
大潘和小牛各拎起一张薄如蝉翼的筋饼依样画葫芦。筋饼软糯、黄瓜清爽、小葱鲜辣、土豆丝酸滑,鸡蛋酱咸嫩,几种味道一起在舌尖上跳舞。
“这饼,这饼怎么能这么好吃!”小牛嘴里塞得满满的,话说得含混不清。李飞和大潘相视而笑。
地三鲜和锅包肉上来的时候,几人肚子里已经有了底儿。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店里的顾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其中一桌也已经结完账,打算离开。其中一位奇瘦又矍铄的老者边起身边旁若无人地喊:“陈老黑,还有芥菜疙瘩不,给我捞两个。”
随着喊声,前厅与后厨的推拉隔断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敦实、脸堂黑红的男人。男人手里托个透明的食品盒,盒子里有四五个鹅蛋大小、奇形怪状灰、不溜秋的东西。“咸菜咸菜,除了咸,啥味没有,也就老书记你稀罕这一口。”黑红脸膛的男人把食品盒塞到精瘦老人手上。
“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 。树皮都吃不上的那些年,这菜根子可是救我命的美食。再说了,酸甜苦辣咸,咸虽然排最后,但却是根本。没有咸,也就没有其他味道。陈老黑,你不是舍不得吧! ”奇瘦老者说着转身就走,仿佛晚一步陈老头真的会把咸菜抢回去一样。
“老书记,您等会儿。昨天检查小仓库,靠墙的几袋面粉估计有点受潮,您直接带去养殖场吧。”陈黑子提高嗓门冲年轻人喊,“儿子,把小仓库里靠墙的那几袋面粉给刘伯伯装车上。”
精瘦老者闻言停下脚步,回看向陈老黑,“如果其他饭店也像你这样做生意,何至于经营不下去。”顿了顿又说,“听说筋饼的专利批下来了,陈黑子,你真要收购的那几家干不下去的饭店了?”
“不是收购,是连锁。筋饼是榆林镇的知名特产,饭店是榆林镇税收的主要来源。筋饼的名声垮了,不只是饭店老板的损失,更是榆林镇的损失。有了专利加持,谁也不敢在原料上做文章,更不敢在制作工序上动手脚了,除非他不想靠筋饼吸引食客。师父们留下的,不只是做筋饼的手艺,更是做人的道理。不然,再好的配料,再精细的制作过程,也做不出口感纯正的榆林镇筋饼。”
精瘦老者使劲拍了拍陈老黑的肩膀,转身走了。待精瘦老者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老黑才返身回来。李飞起身,迎着陈老黑轻声叫了一句:“陈叔。”
陈老黑停步,仔细打量李飞。
“从北向南,出了榆林镇就是世界。从南向北,进了榆林镇便是家乡。出去了不要忘本,回来了别丢初心……”
“你、你是……”陈老黑依旧一脸懵。
“看来这话您不只对我一个人说过。”李飞继续,“二十年前我外出闯荡,在你这里吃离家的最后一顿饭。临走前您给我打包一牛皮纸袋的筋饼和一盒豆芽,还给我讲了上面那段话。你当时还说:‘做人和做筋饼一样,面抻得开筋饼才有咬头,心守得住身子才能端正。’”说到这儿,李飞略一停顿,看一眼大潘。大潘难得满眼笑意地看着他。李飞挠挠光脑壳,继续道:“那二十张筋饼和那一盒豆芽,我吃了一路,出榆林镇,经滨城,过山海关,直到山东。筋饼隔了夜也不硬,软、糯、香、筋道,与刚出锅不差多少。”
说起筋饼,陈老黑脸色生动了起来,“我这一辈子能夸耀的,除了一把子力气,就是做筋饼的手艺。我学艺那年十五岁,和我一起拜入师门的共有八个人。师父没有上来就教我们如何做筋饼,而是签承诺书。承诺将来如果想靠这门手艺安身立命,不能拈轻取巧,更不能偷奸耍滑,面粉必须用最新鲜的、醒面的时间必须足够、制作的程序不能缩减、配料的成分不能更改。后来我们师兄弟相继自立门户,但是严格执行当初承诺的,还真不多。我是师兄弟中为数不多的秉承师傅遗训的徒弟,也是受益最多的一个。人啊,只有不忘本,才能走得远走得稳。你说是吧,小兄弟?”
李飞郑重点头。陈老黑看一眼他们的餐桌,一拍脑门说:“你们就是从外地来吃特色的顾客吧?老婆子说你们只有三个人,标准量吃不完,我就私自决定给你们做了小份的,费用按半价收。”
.06.
从“家里家外”出来的时候,下玄月像眼睛一样挂在天上,夜凉如水。
小牛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好几个牛皮纸袋打包的筋饼,“李总,我们三四个小时就能到家,还打包筋饼干嘛?”小牛一脸不解。
“等我们到家,就是明天凌晨了。群发消息给工人,通知他们明天一早开工,这些筋饼算是给他们安排的特色早餐。”李飞边大步走向驾驶位边说,“对了,明天联系下养殖场,把库存的那批二级原料低价处理了。”
大潘快走几步,按住李飞开车门的手说:“你开了一路了,回去我开吧。”
“你不是怕我又走错路吧?”李飞侧头看着大潘,一脸戏谑。
大潘摇头,一言不发转去副驾驶。李飞点火给油,Q7转上国道的同时,一个温柔且清晰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卫星定位成功,导航已启动。目的地,鲁北禾本制造。全程二百九十公里,请系好安全带,马上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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