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昨夜的故事过于凄凉，当我按约定来到这儿时，猫趴在板凳上，有些伤感地望着轻波微漾的湖面。

我坐下来，打趣道：“怎么？想吃鱼了？”

猫懒洋洋地收回了附在湖面上轻盈的目光，浅绿色的眼珠在月光下有种动人的美丽，宛若一颗绿宝石。

猫说：“正好，和你说一说我为鱼的一生。”

一、

我出生在一个小河道里，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去大海，是每一只有志气的鱼都应该做的事。

我的鱼同胞们都在劝我，它们围在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嚷嚷着：

“大海有许多危险的大鱼，一口气就能吞掉上千只像我们这样的小鱼。”

“大海有很多大网，一网就是上万只鱼，被运到了陆地上，再变成人类的盘中餐。”

“大海污染很严重，一大片一大片的黑油漂在上面，鱼类根本无法呼吸。”

……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不是一只普通的鱼。

可是，我仍然想要去大海。也许是以前的生活都是或多或少地被牵绊着，我突然想真正地自己活一世，至少，赌上我所有的一切，去追寻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不会跳瘦蛟舞的老鱼们说：一直往南，尽头便是大海。

于是，我沿着河流一路向南，游过石子儿帖着肚皮的浅小溪，螃蟹们躲在石缝里偷偷看着我；游过能与大海媲美的大湖泊，在青山与白云的倒影中嬉戏；去过水流湍急的大瀑布，在空中跃起再刺激地惊险地砸在水中，好不痛快。

你们人类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是胡扯。虽然那些新奇美妙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模糊不清，可是我知道方向，更知道我为什么出发。

我不分昼夜地像前方游着，在每一缕月光中摆动尾巴，在每一团阳光中尽情游动。我体内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载着我在未知的旅程中探索。

冬天最是难熬，冻得发抖的空气钻入水下取暖，为躲避它们不怀好意的侵扰，我不得不往深处游去。水压的增大限制了我的速度，这个季节很难捕到鱼虾之类的荤食，体内的能量无法支持我越来越困难的游动。

所以，尽管我很想快些到达终点，我也不得不接受必须冬眠的事实。

二、

我尽可能避开那些体积庞大的鱼，路上也会遇到同类的鱼，它们向我打着招呼，但有时我要咀嚼半天这句话的意思，而同时它们的脸上也会出现和我一样的困惑。

于是，我才知道，原来鱼也是有口音的。
它们往往会问我一个问题：“你要去哪儿？”

我只得将那个回答了无数次的答案自豪地再说一遍：

“大海。”

“大海在哪儿？”

“一直向南。”

没多少鱼会信，它们大部分都在嗤笑我，尤其是那种上了年纪的老鱼。它们用几十年的经验教育着你，苦口婆心的样子令鱼十分不愉快。

往往这时，我便会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一切，既不去争论，也不去反驳，将身后的唠叨与讽刺远远甩掉，溜之大吉。

当然，也有不少鱼赞赏我的行为，它们一般与我同龄，对我想去大海的野心也是十分能理解。有些鱼甚至被我的决心和毅力所感动，听我说完的一瞬间当即决定和我一起去大海。

但这样的时刻是很短暂的，它们总是过不了一阵子便会消失，要么是被路上的凶险吓得急忙掉头，要么厌倦了这种看不到终点的迷茫，要么想要寻一条捷径，与我分道扬镳。

所以呢，你看，其实鱼也是一个没有耐心的物种呢。

我倒是不在意，反正当时已经下定决心孤身寻海。经过这几世的生离死别，我也养成了不悲不喜的性子，有新的伙伴加入，路上有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倒也挺好。对于他们的相继离去，我则报以理解和祝福，继续开始下一段旅程。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只特别的鱼。

三、

她也是一条鲤鱼，同时也是一条年少无知的鱼。彼时，她张着嘴，刚想去咬一个鱼饵。我急忙冲过去把她撞开，她被撞得迷迷糊糊，可爱的眼睛里折射出委屈和恼怒。

我解释了半天才让她弄明白什么是鱼饵，什么是人类，为什么人类要吃鱼等等一系列问题。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赶紧和我道谢。我大度地摆摆了尾巴，与她简单地道别后，转身游走了。

她急忙追上我，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去哪儿？

大海。

大海在哪？

一直向南。

你从哪儿来呢？

很远很远。

那你一定有很有趣的经历吧，我可以跟着你吗？

我愣了愣，尽管路上有许多鱼要求和我同行，其中也不乏像她一样的小雌鱼，可是我内心从未有过一丝波澜。

但是这一次不同，当她充满喜悦和崇拜的眼睛望向我的那一刻，如同夜空里突然绽放出惊艳明丽的烟花，我发誓，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绚烂的一双眼睛。而我竟未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这片光彩中。

见我迟迟没回答，她委屈地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退的，我只是想听你讲讲故事，听完了我就回来，我保证！”

我按捺住心脏处传来的悸动，我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这一刻我怯弱了，我不敢承认这一事实，只得说服着自己，不过是因为同类罢了。

而且，她也没说要陪我到最后啊。就像所有半路相聚又分散的鱼一样，她也不是听完故事就要回去吗？

于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四、

我从盘古开天地谈起。

为什么我心心念念就是要去大海？怎样有惊无险地从紧追不舍的大鱼口中逃生，怎样机智地从鱼钩上吃掉鱼饵惹得垂钓者大骂，怎样误入肮脏污染的死湖急忙转身捡回了一条命……

她时而大笑，激动地吐着泡泡；时而紧张，差点撞上水底的石头；时而怔忪，停在原地似乎忘记了怎样游动……因为她，我的旅程慢了许多，日子却因此过得飞快。我很快意识到，她待在我身边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只鱼。

故事再多，终究有到底的时候，当所有未知的经历在遇见她那一刻戛然而止时，当我绞尽脑汁再也找不出新鲜而有趣的故事时，我才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出没有故事时，她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一般，俏皮道：“可是我忘记了回去的路诶。”

我回头望去，曲折的水道没有尽头。就在我努力回想着来时的路，并且犹豫着要不要送她回去时，她突然游了过来，在我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快的吻：“既然已经出发，哪还有回去的道理，从跟着你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回头。”

我的体内“刷”地被一股热流围绕着，像是躺在被阳光浸泡得发软的云朵里，幸福地分不清东南西北。

但同时，可是愧疚和心酸却在心脏处不安地环绕着。

“可是连我也不知道这会不会通往大海。”

“不是你说的吗？一路向南，总会有尽头的。”

“但是，我们可能用尽一生我们也游不到大海。”

“那也没关系，路上的风景已经够了。”

最后，我闭上眼睛，残忍地说道：

“淡水鱼是没有办法在海里生存的，到终点的那一天就是我们的死期。”

这一次她停止了游动，鱼眼里盛满了笑意与深情：

“我都说了，我愿意。”

我急忙偏头，游得飞快，不敢让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

五、

故事说完了，这一路上没有以前那般热闹了，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并排向前游着，沉默温柔的流水在我们狭窄的缝隙里流淌，我一侧头便能落入她的无言的笑意中。

有时候，不知谁突然忆起一段有趣的时光，我们纵情欢笑着，吐出的泡泡在阳光下七彩斑斓，碎成了一段又一段幸福的时光。

我们游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开口问过前方有多远。终点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心疼她日日夜夜随着我奔波流浪，甚至想过要不要停下来，在随便哪个湖泊里安家。

倒是她坚持了下来，和煦的阳光下，她背上的鳞片闪烁着那一段段难忘的时光，她说：“不要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既然走过了那么长，放弃未免太可惜了。”

我已经能毫不羞赧地吻上她的唇，在缱绻的柔软中，我闭上眼睛，幻想着她和她在漫长温暖的寻海途中度过的余生。

只是，天并不遂鱼愿。

我们尽管一再小心谨慎，还是误入了一条被污染的河流，熟悉的恶臭味霎那间沁进了清澈甘甜的河水，当我们惊恐地浮出水面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肮脏的黑水。

我们是顺着一道湍急的瀑布一路流下来的，而且中间没有岔路，往回游根本不现实。
我听到我悲哀的声音不情愿地钻了出来：“只能望前游了。”

她相信我的决定。事实上，一路上她从来都是无条件地信任着我。这种信任，以前给我带来了多少的幸福，那么在失去她之后，就给我带来了多少的悔恨。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已经疲惫不堪，我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在她点头的那一瞬间就率先钻进了污水中。

六、

肮脏的污水泵进身体里，恶臭紧紧地包围着我们，我们不得不时常跃起，偷得一些相对洁净的空气。

很快，我们便慢了下来，鱼鳍生锈，尾巴迟钝，仿佛在一锅粘稠的馊粥里游动。前方的黑水一望无际，河面上同伴的尸体悲哀地面对着蓝天，绝望将我们向后使劲儿拖拉着。

我感觉我随时都会像这河里每一只塑料袋一般飘起来，将苍白的鱼肚皮暴晒在辛辣的阳光下。

那时我以为她仍然像以往一样紧紧跟在我的身后，那时我一心想着带着她走出这片地狱，那时我的鱼脑里一片浆糊，或者说，一团污渍，唯一的清明就是那轻纱般的大海，它微笑地看着我，像慈爱神圣的救世主悲怜地看着受苦受难的众生。

皇天不负有心鱼，当我又一次艰难地跃起时，我看到了前方开始变淡的河水。我惊喜地往旁边靠，然而，不论是前后还是左右，再也没碰到熟悉的身体。

当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粘稠的悲伤中逃离出来时，我像一条死鱼瘫痪在水里。清澈的河流冲洗着我污浊的身体和内脏，心还是纯净的，所以洗起来格外得疼。

我在原地等了一天一夜，身后的黑水上漂浮着无数鱼尸，我不知道哪一具是她的。

我终于明白，我又只剩下了一条鱼。

七、

我不是没想过游回去找她，就算死在这肮脏的湖泊里，也算是一段美丽的殉情。可是那一刻，我十分清醒，清醒得甚至有些绝情，我再清楚不过一条鱼在污水里迷路的后果。

正是因为太过明白和理智，我不得不残忍地接受她已无法活着再回到我身边的事实。
她很久以前对我说过：“我们都没见过海，如果有一天谁不小心先死了，另一条鱼一定要继续游下去。”

我一直没把这句话当回事，我觉得自己一定会保护好她，也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同走向浪漫的结局，我的天真葬送了她的生命。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无限展平，我在透明的时间光带上一路滑行着，终于抵达了尽头。

我在呼啸着奔入大海的河流中稳住身形，夕阳在极遥远的海天交接处洒落着最后的余晖，海风带动海浪，海浪调戏海风，紫红的海水泛着亮晶晶的波光，像极了我身上的鱼鳞。

在我的眼里，无边的海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鲤鱼，它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着身子，湖泊、河流、小溪、水洼……最终化作她的样子搁浅在沙滩上，我仿佛听见温热的沙子蹭的她咯咯发出的笑声。

曾经，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她一起慢慢游到老，快到生命尽头时，游进大海温柔广阔的胸膛。

那时，我们在这样的夕阳下一同跃起，在海天之间划过一道动人的弧线，然后闭着眼一起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海底最深处。最后，我们会变成两块鱼化石，永远紧紧地贴在一起。

海风吹过来，是咸涩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任由流水将我送进了大海里。

尾

鱼的故事并不有趣，我看见猫的眼角有了泪光，在泪滴落下的前一秒，它突然起身，跳进了河里。

我从来没看见过一只像鱼一样游泳的猫，它闭着眼睛安静地摇着尾巴，湖水刹那间活了过来，载着它缓慢地向远处游去。

那一夜，我看见白色的月光照在它湿漉漉的猫毛上，竟像极了一片片的鱼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