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其实写于海子离开人世之前半年。至今有人不能理解,写出这样“开阔、明净”诗歌的海子,为什么会选择自杀;亦或者说,一位自杀的诗人怎么会写出这么“清新、温暖”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没有人知道海子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诗?有人觉得,那可能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劝解和安慰,算了吧!放下横站与对抗,生活其实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劈柴养马,安定平和;也有人认为,这是海子对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越来越失望之后的一种挣扎与期待,那种“给每一条河都起一个温暖的名字”的情怀,只有在诗的世界里才能做到,而他目光所及的这个非诗的世界,正在崩塌。
“我翻动圣经/手指如刀/一刀一刀砍伤我自己。”没有人像海子这样读书,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写诗。在海子的诗歌里,有些被他叫做元素的东西是并不均衡的,其中的某一种或者某一群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翻滚,尖叫,呼啸,并且最终导致了海子灵魂和肉体房屋的倒塌。为什么人生崩塌起来那么容易,那么努力成长、慢慢积累了十年二十年的人生,谁用指尖轻轻戳一下,就崩塌了。一个已暗暗崩塌的人,却依然要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好愿望传达给我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那么明朗欢快,氤氲着幸福的憧憬,然而,写诗的人却沉湎于心灵孤独之旅,在贫穷、单调与寂寞如雪中写作,无从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个“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的“黑夜的孩子”,在写完这首向往大海的诗后,当第二年的春天来临,面对大自然在春天到来时自动绽放出的生机,海子感到渺小、迷惘和缄默,并感到了死亡的降临。就在离海不远的地方,他被鲜红的血液和致命的空无所击倒,失掉生存的勇气,被无名的黑暗掳走。他从此永远地“面朝大海”了,大海是他的安魂之家。
海子对幸福的界定,那么简单、纯粹,幸福就在一些普通又基本的小事里,“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为陌生人祝福”。可是这么简单的幸福,他也不曾得到。决定做一个幸福的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幸福世界,但却是“从明天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明天,却迟迟不会来了。他终究没有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因为他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也没有可以传递和分享的幸福告诉亲人们。他被困在他自己的精神苦境里。在海子最后的阶段,他可能出现了某种“幻想”,他可能看见了另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向他招手,那里有盲诗人荷马,“瘦哥哥”梵高以及他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生的不堪重压和死的无所无惧,终于让海子做出了决定性的选择,这一选择让他成了我们当代诗歌史上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一个永远无法言说的痛。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海子的心碎被人看见、被人感知到、被人抚慰,那该有多好,那么,他在决定走向最后归宿的时候,就不至于一无所有,不至于两手空空,也许他会对“从明天起”的事情生出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如当年海子那样的人,被忽视、被漠视、被伤害、被嘲笑。时代在奔腾,人人在狂奔,盛世的列车掠过,席卷一切,人人争抢着登上这盛世的列车,向着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大迁徙,却有一些人,无法与宏伟时间一起奔腾,他们成为了被抛下的一群,成为了时代大熔炉中被炼废、被爆裂、被遗弃的人。我知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在潦倒狼藉的酒桌,在许多角落的暗影中,他们面孔灰暗,心情复杂,沉默地存在着,没人知道他们哽咽崩溃时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的心碎被人看见、被人感知到、被人抚慰,是不是内心就不会坍塌下去,渐渐失去所有的光亮,更浓的黑暗和恐惧无尽涌来,最终蕴积起人生最可怕的幻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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