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影剧院,80年代中期建成,往西紧邻粮站、门市部,往北紧邻幼儿园、医务室、篮球场、各种小卖店,往南有舞厅、单身宿舍、车库,车库是我们厂通往“世界”的南大门,也就是说,工人影剧院,坐北朝南,巍峨的矗立在我们厂家属院的核心地带。
工人影剧院建好那天,全厂的人都涌出来了。因为一直住窑洞、平房,大家都没见过“楼”是什么样子,而工人影剧院是真正意义的“楼”,二层,宽阔雄伟,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大礼堂”。
大礼堂在二楼,里面有一张很宽的白色幕布,这是观影屏幕。幕布前是个舞台,两旁高高地悬挂着演出用的帘幕,一层枣红的、一层墨绿的、一层深蓝的,都是挂起的,散发出幽幽的光泽,可以看出是细绒质地,也能联想到它们垂下来时、报幕员站在那里的端庄肃立。观众席上固定着一排排看电影的椅子,座位可翻上按下,方便打扫。从此大家可以像个现代文明人一样到电影院里看电影,而不用抱着小凳子去大白墙那看露天电影了。
从二楼大礼堂出来,是个高大宽敞的大厅,再走出来,是个二楼平台。大礼堂建好那天,几乎全厂的人都挤在这里“登高望远”,体会“楼”的滋味。如果真的望向“远处”,其实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但因为站在了“楼”上,所以戈壁,好像也有一种现代化的意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人山人海”,全厂一千多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实在成了我们厂最隆重的大事。不久,厂里各大重要的、无关的、严肃的、娱乐的会议都汇集到了大礼堂。当时的我,时而有托儿所身份,时而又是无业游民,所以,凡是和大礼堂有点关联的职工大会、学校汇演、甚至宣判大会,我大概都能及时知晓。每当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热热闹闹的时候,也就是小孩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总有卖五香瓜子的、卖盐炒花生的、卖糖霜黄豆的,三五一堆人,那才是大礼堂最诱人的地方。
看电影,凭票进,票是单位发的,每逢节假日或者有什么“新片大片”,厂里都会给职工发票。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高大上。首先油光水滑可以翻座的椅子,让人觉得挺气派,冬天脚下有一排排暖气管道,夏天高高的大厅上几排吊扇齐刷刷的慢慢转着,这些都是是当时的“现代化装备”。投射到巨大屏幕上的电影,通常我是看不懂的,但空旷的大厅,立体的声效,时不时的让我沉入深思: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这是一种玄妙的时空交错感,从看不到边际的戈壁、到空旷的80年代电影大厅,从巨大的摄影画面、到带回音的立体声效……所有的这些巧合,诱发了一个孩子最深刻的哲学思考,这是空洞的力量。
回到现实世界,彼时我虽看不懂电影,但我很享受看电影时吃瓜子的乐趣。那时我并不会嗑瓜子,瓜子都是由我姐嗑好再送到我嘴里,想想我姐其实当时也是个孩子,她边看电影边嗑瓜子仁,顺手塞我嘴里,塞着塞着,瓜子仁渐渐塞进我鼻孔里了,我几次推开她的手,她竟然不理会啥意思,直到她扭头一看,乐了。后来全家以此为笑谈,但也幸好我没把瓜子仁吸入鼻腔,这都是后面有了孩子才懂的育儿常识。
我姐是他们班的活跃分子,他们在大礼堂表演节目,跳民族舞。临上台前,她们聚在一起画红脸蛋,编小辫,还借走了我家一个贴着亮片小马甲,给前排领舞穿上。结果正式表演时,她们其中一个人把裤子跳掉了,整个大礼堂哄堂大笑。
这是大礼堂举办活动频率的顶峰。后面,厂里的大会渐渐没有那么多了,学校有什么活动自己在校园里办了,电影也开始卖票了,2毛钱一张,只有广场上卖瓜子花生豆子的人还依然执着,坚持一毛钱一杯瓜子,只是杯子里面垫的纸越来越厚,但人家的味道越来越好,不吃还真不行。
又过了一些年,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厂的电影院彻底成了家属们的专有福利,逢一、三、五,公映一场电影,不要票不卖票,您只要有时间,进去看就得。电影院依然不改家属院核心商圈繁华地位。除了看电影的,还有在大礼堂外广场上放大喇叭跳舞的,不知哪个有心人还在广场上方拉了铁丝装上了彩灯,夜幕降临,《纤夫的爱》、《九月九的酒》……,吸引着一批批工作了一天无处安放的曼妙身段,吸引着对节奏和暗中秋波颇为上瘾的翩翩君子,吸引着常年见不到几个人、只恨花容无人赏的青春少女,也吸引着就爱热闹、顺便多看几眼靓丽风景的俊朗少男。中三慢四,家属区回荡着节奏的旋律,除了家有孩子要考试的,家有工人还没下班要准备饭的,大伙一般吃完饭,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的散散步,吹吹风,听听曲,看看人,三五成群的往那奔去。
这是我见过的最早的“广场舞”,人们挺有心的跳,挺有心的穿,挺有心的穿过广场最亮的中心区域,经意或不经意的让自己在乎的那个人看,顺便也让全厂散步的人看。
花裙子,白裙子,腿上熨的笔直的西裤,最流行的衬衣……省两顿猪肉也得置办一身。纹眉毛,纹眼线,额前吹的高高的“翻翘”,最铮亮的发胶……让你看不出几个小时前他们还穿着工作服带着工作帽灰头土脸的拉货搬箱。好在他们是有“身份”的体力工人,吃着国家工资,没有多余的烦心事,下班了捯饬一下自己,娱乐一下,怎么就不可以了?
可是你如果从空中俯视,会发现茫茫戈壁滩上的那一点、那一群人的狂欢,有的为着彰显魅力、有的为了放松身心、有的为了移情别恋、有的为了更好的告白,那么喧嚣,又那么孤独。
在主体仍是集体主义的厂家属院,暧昧的眼神从未在这些集体活动中消失过,它们不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表露,跳舞是跳舞,哪怕被搬着板凳坐边上的大妈们指指点点:谁搂着谁的腰了谁抱着谁的肩了,也不能跳完私底下一起走开,跳的时候是技术交流,跳完你可以咋咋呼呼,就是不能没完没了……不明说的讲究多着呢。
待到夜幕更加深沉,音响停了,彩灯熄了,大家各自散去。若是少男少女,三五成群的在谁家外面角落里小声说笑。要么说谁喜欢谁啦,要么就是谁认识白天学校门前蹲班的小混混啦,对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格外崇拜是他们的特点,其实渴望的是被认可的内心和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若是夫妻二人都是舞迷的,回家打开录音机,继续在家互相切磋舞步互相学习踩点,学着学着就说你今天抱那谁那么紧干嘛?好哇,你还好意思说?你搂着一朵香一曲接一曲的没完的跳你当全厂人眼瞎呀!……劈哩,哐啷,没等多久,脸盆砸地上,杯子碎一地,保准第二天挂着彩,你一问吧,说没啥真没啥,晚上不小心摔的,对了,今晚还去跳哇。
只有月亮高了,天深沉了,谁家的吵架打闹停了,才有些人洗了脸,进了被窝,想想晚上的那场热闹的广场舞会,想着那个人,枯燥的日子有了色彩。有的人被窝旁还有一个看厌了的面孔,有的人则一直承受寂寞。但因为工人影剧院门前五颜六色的彩灯,节奏流行的音乐,快乐生动的舞姿,和莫名其妙的暧昧,给了人们莫大的生活动力。宇宙就总是这样,各自满怀心事、聚到一起又热热闹闹。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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