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已经去世5年多了,这几年来,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开始让我懂得曾经的奶奶,懂得她的孤独。
据说,奶奶在娘家时,是个受宠的姑娘,虽然从小被送离亲生父母身边,但幸运的是,她的养父母待她很好,家里也没有别的小孩来争夺宠爱,所以,奶奶的心气儿很高。以至于到了待嫁的年纪,左挑右选都挑不中好人家,蹉跎到20岁“高龄”还未出嫁,后来“家道中落”,“成分”不好,婚事便更难了,于是只好找了我爷爷。
那时我爷爷家是村里最没本事儿、最穷、最受歧视的一家,可想而知,奶奶“下嫁”到这样的人家,心里是如何的憋屈、愤懑不平,尽管她带着当时在村里同辈媳妇们之中最丰厚的嫁妆,仍然不能改善这个家贫困的窘境。
还好,奶奶虽娇宠,但也很能干,家里家外的各种活计都能做得来,还能上山打各种山货药材之类的,赚点“盐巴钱”。我后来常想,在这样的困窘里,面对着惨淡的家境和婚姻状况,也许漫山遍野打山货,随心所欲唱山歌的时候才是奶奶最快乐的时候,所以在多年后,该在家里煮饭带孙的年纪里,她依然一心想着上山。
奶奶常说她的命很苦,从小被送人,嫁人后中年无子,好不容易得了儿子,又早早丧夫,受尽白眼。这样的故事我从小就听她说过很多遍,小时候我不懂,并不能理解其中哀怨,年纪渐长,又没有耐心,听这些所谓的陈词滥调。
我只会跟着父母抱怨她,别人家的奶奶都在家里做好饭喂好猪,别的小伙伴们一回到家就有现成的饭菜吃,为什么我的奶奶老要去打什么“山货”,又没见赚钱,你就不能踏踏实实的待在家里,做一些奶奶“该做”的事吗!
然而,什么是奶奶“该做”的事儿,我并不很清楚明白。
奶奶爱窜门,爱聊天,爱凑热闹,还爱在别人家里讨酒喝,这些都是别人以及我眼中,老年人不该做的事儿了。我那时常常冲她吼,又不是吃不起酒,干嘛要去别人家要?很丢脸的好不好!
印象中,奶奶很不愿意待在家里,在她腿脚不便之后,上不了山了,就很爱窜门子,经常是吃了早饭后就不见了人影。我们家住在山脚下,村子的最南边,我奶奶常常窜到最北边半山腰上的人家,有时又窜到最东边、最西边,至于我们家周围的那几家邻居家里,就更不用说了。我那时经常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去一家家的找她回家吃饭,说起来好笑,别人家都是去找孩子回家吃饭,我们家是去找奶奶。
村里人要是到我家里来看不见我奶奶,准会问一句:九奶奶又上哪窜门子去啦?饭点的时候在路上看到我,也准会说一句:又找你奶奶去呐?全村人都知道,这个爱窜门儿的九奶奶。
奶奶之爱聊天,在于抓住一切机会,抓住一切有可能“陪聊”的人。比如说,她在房间里躺着,听到屋子后面有人走过的声音,她就会一骨碌翻身起来,探头探脑,发现是有可能“聊一聊”的人,就把身子探出窗外,跟人家搭话,问东问西。她还爱坐在我们家旁边的三岔路口的大石头上,那是个找人说话的绝佳位置,可以把从三个方向路过的人都一网打尽。
奶奶之爱聊天,也尝尝让跟她聊天的人倍感无奈。要知道,大白天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可通常都是家里的劳动力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的要去下田、下地,有的肩头上还挑着一挑草或一担柴。被奶奶叫住了,人家若不搭话吧,显得没礼貌,不尊老爱幼,搭起话来呢,就没个头儿,可是担子真的是很重呐。
一个被拉住说话最多的大娘说,有时她路过我家屋子后面,看到我奶奶在窗边,就赶忙装作急着赶路的样子快速的穿过去,假装听不见我奶奶叫她,免得被拉住说个没完。大娘说:我真的很忙啊,哪有您老人家这样清闲。
后来,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我在外读书很少回家,每年也就见两次面,在短暂的相处里,我发现奶奶的话越来越少了,她更多时候都是在打瞌睡。有次我问她:“您怎么不出去窜门儿了,不去找人说话了?” 奶奶说:“找谁说呢,我又走不动路了,你也不在家。你要去上学,上什么学呢,非要去那么远,我都见不到你,我想你了我都见不到你,想跟你说说话,往哪里去说呢?你什么时候才读完书啊?”
奶奶说着说着,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像个孩子那样。
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的。
她说:“那你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就到明年才回来。”
我说我明天不走,在家多待几天。
她说:“那你后天也要走了,你总是要走的。”
那时候,我开始有一些愧疚,但我也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她流眼泪。
奶奶过世的时候,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悲伤、哀痛等传说中痛失亲人所该有的那些情绪,周围也并没有哀伤的氛围。持续一个多月的守夜,睡眠不足让亲人们都很疲惫了,而之后的葬礼更为繁琐,身体太繁忙疲倦了,似乎灵魂就停止了感知。老人们说奶奶83岁去的,这是喜事儿,于是打鼓唱戏、一片喜庆,仿佛我们并不是失去了一个亲人,而是真的发生了一件可喜的事儿,奶奶的子女们,似乎也并不为此悲痛。我很想去观察观察我爸爸、我姑妈们的表情,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所谓。忙碌的空档里,我看着眼前闹哄哄的一切,感觉像在看一场大戏,有种莫名的诡异和抽离感。
直到葬礼的最后一天,送葬的队伍走到半路,我扶着姑妈,姑妈扶着棺材,走着走着,姑妈突然间就泪如雨下,我听到姑妈在哽咽呢喃:“幺妹啊,以后,我就没妈了,我没妈了啊!”
这句话,我觉得真是人世间最让人悲痛的话了。
姑妈的这句话和她当时的表情语气,在之后的日子里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这就是姑妈当时最直白、最贴切,又最沉重的反应了吧,你知道,你是终于彻彻底底的失去这个人了,终你此生,你将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没有任何办法。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一丝隐约的痛意,并且这种痛意渐渐的随着我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我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了死亡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我尚来不及感受更多。
在奶奶过世后的这几年间,我常常想起她来。回忆里的画面都是她大颗大颗掉落的泪珠子,是她一个人坐在三岔路口左看右看的身影、坐在楼顶上默默远眺的身影、站在我们家路口冲着路人招手的身影,背景里是一片空荡荡,她面前的道路无限延伸向远方,而她却只能以沉默以静立相对。我看到她的背影里深刻地刻着两个字:孤独。
可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
当我经历了更多生活的历练、见到了更多的人情世故,我才越来越感到羞愧,为当初的那个不懂事儿的自己。
我应该在奶奶说起她受宠的娘家生活时,给她捧捧场;在她说起她中年的不幸时,给个拥抱和安慰;在她一心想要上山,就像年轻时候那样时,不要嫌弃和抱怨;在她那样想要人陪着说说话时,陪她聊几句。
现在的我,懂得了当初奶奶的孤独,却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奶奶坐在三岔路口的那个静默的身影,守望的姿态,逐渐成了我心里一副永恒的画卷,这幅画卷将一直挂在我的心里某个角落,再也无法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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