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是一个研究历史的人绕不开的地方。

“以鸣沙为环,党河为带,前阳关而后玉门,控伊西而通漠北。”这句话高度概括了敦煌的地理环境。敦煌一词,最早见于《史记》。张骞开启丝绸之路后,敦煌从此进入了中国人的视野。
西汉时,大月氏世代居住于敦煌。后来匈奴大军南下,占领了整个河西走廊。汉武帝时期,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从匈奴手中夺得了河西走廊,并在当地设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四郡。从此敦煌纳入了中原王朝的版图。
敦煌地处胡汉交通之咽喉,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在这里除了有壮美的鸣沙山、月牙泉,还有饱经风霜的玉门、阳关。但是,到了近代,令敦煌重回国人视野的,却是这里盛大的佛窟、辉煌的壁画和珍贵的敦煌文书。
这一段历史,被国学大师陈寅恪称为:吾国学术之伤心史。
这句饱含凄凉的话,道出了敦煌文书发现的一段痛苦的经历。关于这段伤心史,不得不提到其中的几位主角,他们在敦煌莫高窟轮番登场,将这段伤心史串联了起来。
王道士——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拉开这段伤心史序幕的,是一个本应在历史上微不足道的人——王道士。王道士本名王圆箓,祖籍湖北。就在道光皇帝驾崩的那一年,隔壁老王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王道士。
据记载,王道士于1897年来到敦煌莫高窟。在这里,王道士到处供奉香火,到处化缘,可他并没有在这里找到归属感。作为一个道士,四周都是佛窟,这让王圆箓感到十分膈应。于是他在莫高窟16号窟东侧建了一座道观,同时拉开了这段“伤心史”的序幕。
发现藏经洞纯属偶然,事实究竟如何,如今众说纷纭。我们只知道,王道士写给慈禧太后的奏折完全是胡说八道。王道士是这样告诉老佛爷的: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清晨,突然半空中晴天霹雳,石窟墙壁上出现了一条裂痕,裂痕越来越大,从而露出了藏经洞。

(图为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拍摄的藏经洞,图右为藏经洞门)
这个说法跟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差不多,哄哄不懂行的老佛爷还行,可在历史学家面前却站不住脚。如今比较流行的一个说法,是没读过什么书的王道士请了一个老秀才在16号洞窟内抄经文。老秀才喜欢用香点烟,抽完烟后顺手将香插进了墙壁的一处裂痕中,结果发现裂痕很深,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墙壁,发现了其中密室。
王道士发现藏经洞后,找了几个敦煌县城里的先生来查看。老学究出于对佛教的敬畏,认为这些东西还是封存为上。可佛道殊途,王道士不管这个,同时他觉得,这里面的东西应该很值钱。
既然值钱,那就应该卖掉!
王道士简单的脑回路,注定了敦煌莫高窟的悲剧。
但是王道士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他发现的东西的确很值钱(虽然他并不知道之前在哪里),但却居然无处兜售。当时的官员从县令到道台,无一识货。病急乱投医的王道士决定,将这发现之物,像土特产一样,赠送给来往的官员商绅,希望能够盼来有缘人。
他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七年。
斯坦因——真的遇到了一个假唐僧
王道士就那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一样,苦等着有缘人经过。这时,大洋彼岸一个英国人正在往敦煌进发。这个人就是斯坦因。

马克·斯坦因,犹太人,出生于匈牙利,英国国籍。
和所有喜欢《西游记》的小朋友一样,小时候的斯坦因对西游故事十分痴迷;可与现在喜欢西游故事的小朋友又不一样,斯坦因的爱豆并不是孙悟空,而是一天到晚被妖精抓走的唐僧。
成为唐僧的头号迷弟,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读过《西游记》,不了解唐僧的另一个打开方式——他读的是《大唐西域记》,而他的偶像真正法名是玄奘法师。
斯坦因从小就对东方世界充满狂热。在他25岁那一年,他收拾行装,踏上了他向往已久的那片土地。在1906年第二次出发前往新疆的时候,斯坦因已经在欧洲名声大噪。探险家,汉学家,斯坦因身上自带光环。最近因为《盗墓笔记》而名声大噪的精绝古城,就是由斯坦因最早发现的。
1906年,他第二次来到新疆。而这一次,斯坦因的经历绝对比胡八一要精彩。
斯坦因之所以到达敦煌,也是一次偶然。他读到了同行洛克齐对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描写,于是想去参观一番。结果在此认识了一个躲债的商人。商人告诉斯坦因,在莫高窟里,住着一位王道士,他发现了一间密封的石室,里面满是经卷壁画。
斯坦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顿时打起了王道士的主意。于是快马加鞭赶到了敦煌。可结果,他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守门的小童告诉斯坦因,王道士化缘去了。
斯坦因深知藏经洞中宝藏的价值,于是他决定猥琐发育,耐心地等待王道士的归来。在这期间,他考察了莫高窟令人惊叹不已的壁画和彩塑,以及敦煌附近的玉门、阳关遗址。斯坦因心中盘算着,这个守护巨大宝藏的王道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斯坦因心中,王道士是一位图书馆、博物馆馆长。按理说应该博学多才、名望盛隆,斯坦因甚至担心,自己会与这笔大买卖失之交臂。
可当见到王道士的时候,斯坦因发现自己多虑了。在斯坦因为王道士拍的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王道士面庞消瘦,笑容局促,身板瘦弱,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在与王道士接触之后,斯坦因惊讶地发现,这个博物馆馆长竟然是个草包!

不过,虽然王道士没什么本事,可斯坦因却并没有顺利如愿。
出于对洋人本能的不信任,王道士向斯坦因打出“道系三连”:没有、闭嘴、快滚蛋!斯坦因在吃了几次亏之后,决定套路王道士。他发现王道士对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有着特殊的爱好,这正中斯坦因的下怀,他对王道士说,自己对玄奘十分崇拜,如今是特地从西方来到这里求经学法的。
讲到西游故事,王道士激动起来,立即开启了“佛系模式”:都行、可以、没关系!其中有一个小插曲:王道士带着斯坦因去参观莫高窟里关于玄奘西游的壁画,看得斯坦因一脸问号。只读过《大唐西域记》的斯坦因对壁画当中发生的故事完全没听过:他不知道盘丝洞,没听过《女儿情》,更不知道大闹天宫和“吃俺老孙一棒”。不过,斯坦因“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对王道士的侃侃而谈,斯坦因表示:你说的都对。
斯坦因拿下王道士之后,开始夜以继日地在藏经洞中开展工作。他不分昼夜地在洞中整理文书、绢画,同时拍摄了不少敦煌壁画、石窟大佛的一手资料。他离开的时候,将他自认为敦煌文书中最好部分带走了,代价是40块马蹄银。

(正中坐着的就是斯坦因,每一次探险他都会带一条新的狗)
这个“假唐僧”的目的达到了,他带着经书、绢画,回到欧洲之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同时也为无数贪婪的野心家做了榜样示范,敦煌的这段“伤心史”终于迎来了高潮。
伯希和——盖棺难定功与过
就在欧洲野心家们踌躇满志,想到敦煌“淘金”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离开了巴黎,经俄国来到了新疆。他,就是伯希和。

保罗·伯希和,法国巴黎人。1908年,伯希和30岁。
这位年轻有为的学者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1900年,他初次来到中国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义和团运动。义和团拳民大举入京,围攻外国使馆。伯希和当时所在的法国大使馆首当其冲,义和团拳民们攻击使馆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的伯希和拍案而起,撸起袖子和义和团拳民干了起来。结果,他非但保护了法国使馆,甚至还从拳民的手中抢了一面花花绿绿的旗帜。
这面旗帜成为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战功,至今仍存放于巴黎的荣誉军人院。
当伯希和到达敦煌的时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冲冲的年轻人了,他变得更有心机,也更加危险。
他首先找到了当地的官员,从当地官员的手中,得到了一份珍贵的敦煌文书。随后,他带着他的考察队,浩浩荡荡地向敦煌莫高窟进发。
1908年2月25日,伯希和抵达敦煌,在那所破破烂烂的道观中,找到了已经小有名气的王道士。与斯坦因不同,王道士对这位法国学者颇有好感。也许是因为伯希和与新疆官员说不清的关系,也许是伯希和那一口流离的汉语和恭谦的姿态,王道士接纳了伯希和。
王道士在与斯坦因的交易中尝到了甜头,面对这位新来的年轻学者,王道士决定提高价钱。价格从原来的40块马蹄银提升到了500两白银,而且不包运费!王道士报价的时候,应该不会想到,伯希和竟会如此爽快地将这笔买卖答应下来,似乎还生怕自己再提价一般。
就这样,王道士高高兴兴地从莫高窟赶往敦煌县城,为伯希和去取藏经洞大门的钥匙。伯希和也一点没有闲着,他怕被别人“截胡”,于是每日守在莫高窟前,翘首以盼卖家归来。
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时间里,伯希和也一点没闲着,他甚至创造了敦煌莫高窟研究史上的两个第一:第一次对莫高窟的石窟进行系统的摄影,同时第一次对石窟的窟洞进行编号。
终于,王道士回来了。打开藏经洞大门的那一刻,伯希和激动得差点没跪下来。
之后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伯希和废寝忘食地在洞中工作。他不让别人打扰,蹲在洞中,凭借昏暗的煤灯,飞速查看藏经洞中一切资料。那段日子,他简直就是一台“人肉扫描仪”,短短的三个星期就浏览了两万多件文书内容,同时将其中最为精华的部分挑拣了出来。

(伯希和在藏经洞中,这算是藏经洞洞内最早的照片)
他将所有西域古文字的文书全部带走,包括梵文、回鹘文、突厥文、粟特文等文字文书。其中,洞中收藏的藏文文书最为丰富,将近有500公斤,他只得带走其中的一部分。在带走文书的同时,他还带走了大量的游记、帛画、经文,同时还为莫高窟拍摄了一系列的珍贵影片,可谓满载而归。
回到巴黎后,这些东西被小心存放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据考察,伯希和带走的这一批文物,乃是整个藏经洞敦煌文书中,被公认的最为精良的部分,其学术价值极高。伯希和带回了十一个排列整齐的藏文“夹板”,后来据考证,这就是一部完整的《甘珠尔》——研究藏传佛教的珍贵资料。
1909年,伯希和到达北京,随身带了一箱敦煌文书。本来,自己获得至宝的这件事他不愿意抖出去,不料自己的百般遮掩还是躲不过猪队友的出卖——这件事情被当时处在北京的学者知道了。此事惊动了当时中国的著名学者王国维和罗振玉。两位大学者上门拜访,希望能够一览敦煌文书的真容。
伯希和心想既然盖不住了,那就索性全说出来吧。于是他将随身带的敦煌文书公之于众,同时拿出了那些在敦煌拍摄的照片给罗振玉观看。这一看,把罗振玉彻底惊呆了。罗振玉等一大批学者立即上书政府,希望能够将敦煌文书运往北京并妥善保存,同时大量搜索古代文献,进行敦煌研究。自此之后,中国敦煌学诞生了。
伯希和推动了中国敦煌学的诞生,他本人也是一位伟大的汉学者。有的人说,伯希和是一位盗宝贼,盗窃了宝贵的中国文物;也有人说,伯希和对中国文化有巨大的贡献,他开启了中国学术界的新时代,同时将敦煌文书最精华的部分保存了下来。是非功过,盖棺难定。
1931年——伤心史缓缓落幕
伯希和成名之后,更激励了无数人的野心,日本人橘瑞超、吉川小一郎以及俄国奥登堡等人纷纷前来,为的就是在敦煌分一杯羹。同时,在王国维、罗振玉的推动下,政府拨款购买劫余经卷,运往北京。而敦煌文书虽然得到政府重视,可却在途中又因保存不当,损坏了一部分。
在1923年,美国人华尔纳抵达敦煌莫高窟的时候,洞中已经空空如也。他一怒之下,野蛮地揭取了洞中的壁画,并搬走了石窟中的佛像。
而倒卖国宝的王道士,受千夫所指,在1931年郁郁而终。
这段伤心史总算勉强落下了帷幕。
其实,这不仅是王道士的悲哀,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在当时,敦煌并不受重视,仅有一两个僧人在看管,因而并不安全。当地的强人们破坏了部分洞窟,整个地区也不安定。而当地官员,对这些国家至宝,也并不上心。当时,国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敦煌便如同弃婴一样,被当时的统治者抛却在脑后。
敦煌莫高窟是世界佛教艺术的瑰宝,它诞生于中西文化交汇融合的地方,为丝绸之路增光添彩。同时,敦煌作为文化碰撞交汇之地,敦煌的壁画、塑像艺术向我们展示了当年繁盛的景象。而如今,国家强盛,曾经在敦煌上演的那段伤心史已经不会重演。不过,重温历史,能让我们对国之瑰宝更为珍惜。
参考文献:
《中国石窟艺术瑰宝——敦煌:世界遗产大土豪》
《斯坦因:开启潘多拉魔盒的发现者》
《敦煌文献为何法藏部分最精良——汉学家伯希和在藏经洞高速筛选》
《匈牙利人在敦煌的考察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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