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国人亘古不变的话题。
落叶总是要归根,这几近是所有中国人的社会心理情结,其历史文化渊源更可上溯千年之久,上溯到最原始的农耕社会,上溯到文明的起源。土地在整个中国历史进程中占据了太过重要的位置,所以这份乡情是从始至终的,也是深入骨髓的;所以背井离乡才会被赋予一种如此凄清的意味。
似乎只有自认漂泊的人心中才会承载着最为厚重的乡愁,不论千里万里,丝丝情意总难断。所以对故土的眷恋更像一种对漂泊本意的追寻。
我不是游子,不敢妄言流浪。但我终会是游子,因为我生长在深山,总归是要走出去。其实我并不愿再去描摹它模样,记忆中的故乡总是停留在儿时纯真里,当我越走越远的时候,陌生却也一直卷着它步步远去。所以我更愿意说故事,聊过往。

说到漂泊,那就不得不提起我父辈这一代人。他们应该算是一类特殊的群体,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城市化刚刚起步,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留在城市,大部分都只是务工,最终还是要回到农村,我父亲也是其中之一。父亲几近四十年的一直往返故土与打工城市,吃尽人世甘苦,才在附近的城镇安了家,离开了深山,但这也近乎是所有那一代农村贫苦人民的共同命运。
父亲十五六岁就离家外出务工,当然,起初并不会太顺利。记得听爷爷说起过他们第一次去外地的经历,同乡的一群年轻人结伴,踟躇满志地跟着引荐人,准备去外地大干一场。结果却是个骗局,不仅没有挣到一毛钱,还赔了本,连回家的车费都凑不齐,最后还是幸得一位湖南老乡的帮助,搭了顺风车回的家。后来情况才慢慢变好,父亲也是先后进过工厂,打过零时工,买过苦力气。父亲一生尽管平凡,或者说那一代人大多都平凡如父亲,但从来不失拼搏的伟大。
故土从未想要挽留这些人,走的时候鞭炮相送,迎前程,莫回头。除夕团圆饭,下一顿或许就是送行酒。一年的悲欢离合始于故乡,也终于故乡,中间各奔东西,不相见,也不相忘。

父亲母亲常年也是分居两地,各自独自生活。但父亲定期会去探望母亲,不过时间并不会太长,一两天而已。我记得暑假我去父亲的城市居住过一段时间,期间也和父亲去过母亲那,半日的车程晕的我七荤八素,不过父亲始终神采奕奕,笑容满面,到那就开始忙这忙那,也不觉着累,我觉着这或许就是漂泊者最简单的幸福,团聚便好,平安便好。大多朴素的务工者情况大概亦是如此,儿女由家中双亲照看,妻子也不在身边,绵绵思念,如丝如缕,一头系着彼此,一头系着远方故土的孩子,系着系着,系出一个家。
对他们而言,故土永远只是心中的远方。
父亲去年花光了积蓄搬了家,或许以后以后的团圆都不会再在那片故土了。父亲其实是最后一户最晚搬出去的,不知是留恋亦是若何,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父亲几近四十年在外飘零的生活始终连着这么一根线,有一天它断了,或许意味着他的老去,意味着他不愿再漂泊。
搬家是在凌晨,这是村中旧俗,选的吉时。离开的时候,我在漆黑中回首,第一次感受到故乡竟已是如此荒凉苍老,就像老人迟暮,静寂无声。身后鞭炮突然响起,噼里啪啦就恍如年初送父亲离去那般,说着:莫回头,莫回头。
今晚春节回去,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近乡情怯”,的确,眼前的故乡已经不像是我曾经笔下的那片江南烟雨了。不再是青天照黄土,鱼贯而入的是一条洁白水泥马路,在各家门前绕出了一个圈,圈出了一汪池塘水。寒霜冬雪过后,远方田野一片荒草枯黄,倒与这洁白格格不入。周围的小山包很多已经被铲平,光秃秃的,准备建设成茶籽油产业园。村中老房子依旧,可葱茏绿竹林下,已不复曾经模样。

小年夜我没有和父亲母亲团聚,而是选择留在老家,过着与曾经十几年一样的平安夜。还是一样的在礼堂里祭先祖,还是一样的放鞭炮、送灶神,还是一样的吃着饺子。不过往年的热闹不再,只剩几盏昏黄的灯,与门前小池中的倒影交相辉映,照亮一片无月的漆黑。夜风寒凉,四野静谧无声,如何不感冷清?

坚守在这里只有一些老人,也只会是这些老人。父辈们几十年间对这片故土若即若离,强烈的感情纠葛下,他们选择了义无反顾的离开。而老人不一样,这里是故乡,更是根之所在。
一九五几年,战火烽烟已经彻底平息,几个年轻人来到这里创造新家园,其中一个便是我爷爷。其实更早的时候这里就有人定居,后来是迁走了还是怎样我并太清楚,前年拆老礼堂建新礼堂的时候,就曾挖出一个木柱,上面赫然写着:同治九年造,粗略算下,距今也有百余年之久。一眼望过村中的建筑,人也仿佛跟随着目光步入百年历史的洪流,从最初的土坯房、茅草屋,到青砖瓦房,再到红砖房,还有由水泥钢筋建成的颇具现代气息的小洋楼。其中历史的壮阔更不用说,由人民公社化开始,到文革,再到分田到户,再到现代化建设。
经历过才知道其中不易,我听爷爷奶奶说起过那段岁月,每天没日每夜的干活,吃全靠分配,可根本还是填不饱肚子,特别是六零年三年困难时期,没有粮食,挖草根,吃野菜,才勉强过活,人人都面黄肌瘦。后来还有文革,搞点小买卖都当成资本主义被抓去批斗,直至改革开放,情况才慢慢变好。爷爷奶奶一生质朴节俭,也总以此告诫我们,可见那段饥饿的记忆是多么的深刻。
过往匆匆,当初的年轻已到了迟暮之年,但几十年间的波澜壮阔也都早已经深深印入他们生命中,尽管也只留给了他们一张张爬满皱纹的面庞,一头苍白的发,一个日渐佝偻的背脊。他们是不平凡的,因为他们铸就了这段不平凡的历史;他们又是平凡的,因为他们几十年间一直遵从着劳动者的本分。
这里埋葬了近乎他们一生的辛酸喜悦、悲欢离合、泪水和汗水,这份深刻的厚重,他们带不走,也无法带走。记得前些年,有一位老人得了重病,本来在市里医院治病,结果得知自己可能不行了,奄奄一息之际,一定要回老家。当时正值十月深秋,晚风何其寒凉,深夜启程,到时已是凌晨,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们对故乡,对根的理解,或许会比任何人都深刻。他们也不曾漂泊流浪,但似乎比任何漂泊者都懂得故乡是什么。
大年初一,每家每户还是会一起在礼堂里祭先祖,吃一顿团圆饭。然后再到附近的道庙里烧香祈福,敲响钟声,放一阵鞭炮,不论如何,新的一年在这一片红火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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