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个城市已经3个月。从夏树浓盛到秋木凋零,我在教学楼三楼窗口看着那些和法桐长得很像的白杨叶子一点一点失去水分,看每一次晨光投射与月光照临中,它们朝必死的命运走去,又接受着不得不活过来并再次就死的命运。我几乎不能言语,白杨的荣枯是比月光更有力量的事情。
我时时一个人走到窗前,看上一阵,然后默然。学校对面的楼房还是楼房,路灯还是路灯,农业银行大门紧锁,只留ATM机服务间苍白的照明灯,什么车辆的声音都盖不过白杨飘落的声音。这结束在甘德尔山脚下的街道,每每让我在窗前木然。
白杨是我在这里能见到的少数几种树之一,第一次见到竟把它当成了法桐,那长成手掌模样的叶子,几乎使我惊喜:法桐!乌海也有法桐!我在这里,可以看到法桐了!西安的友谊路,一条路尽是法桐;师大的校园里,法桐盛得憨厚无拘;师大路上“楼上楼下”奶茶店二楼的窗口,法桐在秋日每一种干枯的形态尽收眼底,尤其下雨时,看雨把叶子打在泥泞的地上,悲戚也让人安心。而我随后就发现了自己的可笑:温带大陆性气候的蒙古高原上,怎么会有法桐呢?难道我忘了幼年少年时期看惯的灰绿的松树,忘记了那些哑然的春天,一无所有的秋天。那些缺失的草木所给予我记忆的,是怎样望不到边际的绝望。我抬头看看,白杨的叶片在风中凌厉作响,这种风吹时会两面翻转、正面绿色背面白色的叶片被老一辈人们称为——鬼拍手。
它为我归来的寂然,鼓掌了。
我和不同的人走在新华东街和大庆路上,到处都是白杨。我们脚踩在密密的白杨落叶上,从它们活过的痕迹上压过。嬉笑声依然盖不过白杨落叶的声音,白杨被风吹动的响声好像刮鱼鳞的刀,刮我们的交谈和笑语,刮得一丝皮肉不剩,只有骨头。风吹来的时候,更冷了。
我身上还留着内蒙长大的孩子的抗冻素质,只是从外面进教学楼后依然紧拽着领口不愿松开,也不愿张嘴,怕一张,就有凉气进肚子。却因为怕别人投来怪异的眼神,会松开大衣的领子,把它翻过来,抚平,也要张嘴回答那些放学下楼的孩子们迎面涌来的无数句“老师好”。所有人下楼,我上楼,从耳边不断擦过的“老师好”让我感到惊恐。等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好像能暂时忘记被白杨叶子声音刮过的不舒服,回头看看办公室朝南的大窗户,白日的阳光散尽,窗口装了平静的黑。我远远站着观望,把眼神投进深海般的黑暗中,游到远处。
但我从不靠近。夜里靠近只有一个人的房间的窗户,会被冷气侵袭。风大的时候,风声让我恍惚,仿佛听到鬼怪的声音。我绝少有这样怕鬼的时候,成年后的两次,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刚上大学军训时。我会在早上、或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站在办公室窗前,阳光几乎是灌进来的,站一会,脸颊就会被烤热,眼睛也睁不开,但我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觉得心里的缝隙全部被照亮,不怕冷,也不怕鬼。然后就是太阳落山的时刻,以及早上太阳升起前,各要承受一次黯然。今早在楼道尽头打完水准备回办公室时,一抬头看见大窗户映满初生的橘黄色的阳光时,我呆了一下,拿着水杯眯着眼睛在原地站了很久。有些恍惚,仿佛,从空间上被隔离,又在时间上被凝固。
我回来了——那些灰绿的松树和白杨不止一次提醒我。而每个夜自习我借着班里人多的勇气站到窗前,又总是望着路灯怀疑:我回到的,可是那个在西安时惦念的城?那时我记忆里,只有一扇窗:我坐在我卧室的写字桌前,背靠窗户,夏夜的星洒满深蓝色的夜空,我拉一半窗帘,开半扇窗户,偶尔,有小虫飞到我本子上。
……
白杨凌厉作响,盖过路灯的亮度。大概只有放学的铃声会割破这种声响,我总要从窗前离开,回头面对那些放学的学生们,晚上十点二十分我需要和回家的他们再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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