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的风向来大,尤其是在这凛冽的冬季。往日奔腾的黄河似乎也被寒风驯化了,不再发出低沉的怒吼,反而在平静的低唱中,缓缓流向远方。
北方大学就坐落在它的怀抱里,黄河九曲十八弯,这所学校就镶嵌在其中的一道湾里。
从学校大门出来,就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夕晖正浮在波纹之上,随着河水一同流淌。岸边的垂柳摇摆着身子为它送行,而远方的群山则正在河道的尽头守候着夜的到来。
陈锋走在校园的小道上,黑色的卫衣遮住了他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低着头往前走,双手放在卫衣前面的口袋里,一直没有取出来。
相比于课后轻松的校园,他匆忙赶路的样子,显得十分显眼,就好像在赶赴一场即将迟到的约会。
他的确是在赶赴一场约会,一场有关爱与恨、生与死、杀戮与忏悔的约会。
大约半个小时之前,他踢着拖鞋从宿舍楼下来,在跟舍友文斌告别之后,便独自一人拐到了食堂附近的小卖铺。食堂还没开门,店里面也无人光顾。
老板娘跟他挺熟,因为他常常带着自己女朋友楚婉来光顾这家小超市。
老板娘一看是陈锋来了,就赶紧把手机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按了暂停。
“陈锋,来点啥?”她笑着先打招呼。
陈锋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起话茬,而是有如被惊醒一般。突然立在原地,眼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小卖铺里面。而身后老板娘正笑着看着他。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就说:“我买个东西。”
然后一个人围着货架转了起来,直接穿过零食区后,也没有在礼品区停留,而是在文具柜台停下步子。2在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里面的铅笔和小刀之后。他又直起身子,走向厨具区,拿起一把有十五厘米长的水果刀就扭头折返。
在走向收银处的路上,他脚步一慢,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路过的水果区拿起一个西瓜,就把刀和瓜一起放在了柜台上。
“阿姨,结账。”
这个时候还吃西瓜啊。阿姨一边称瓜一边说。
陈锋也没有回复,只是抬头看看下向这里走来的人群。似乎有些焦急。
听到老板娘的话后,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就抱着西瓜往出走。
“这小伙啊,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老板娘一遍嗑着瓜子一边点亮了屏幕,故事又继续了下去。
从小超市走出去没几米,就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处放着个半人高的蓝色垃圾桶。‘哐当’一声他拎起西瓜就扔进了箱子,然后攥着手里的刀走开了。
校园里的人多了起来,他知道是时候了。就加快了步子,从逆流的人群中穿过,步伐匆忙,脚趾似乎都要从拖鞋里面滑出来了。
宿舍没有人,他把刀放在桌子上,开始换鞋。
等换好衣服,系好鞋带,正好能从阳台上看到那轮圆圆的夕阳。此刻它正好落在对面宿舍的楼顶,就像垂暮的老人一般无精打采,红色的霞光披在宿舍楼的外墙,看上去竟有一些满目悲凉之感。
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扮。黑色卫衣,深蓝色牛仔,白色的平板鞋被擦得像打了蜡一般发亮。
而在这副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躯体里,住着的是一颗被冰冻了的心。
“可以出发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瘦削的面庞被紧崩的皮肤所包裹,看上去甚至有些渗人。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自从和楚婉分手之后,他就把自己锁在宿舍。
那天傍晚大吵一架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操场看台上喝掉了一整箱啤酒,直到星空笼罩,校园里空无一人,他才从窗户翻回宿舍。
后来的日子,他基本在床上度过,除了上厕所和扒拉几口文斌下课带回来的饭,他从不离床。就像一个鸡蛋被敲破滑进锅里,先是不停的冒泡,然后发黄发黑,最后整个与锅底粘到了一起。
他们宿舍本来是四人间,另外两位早早地就搬了出去。说是要考研,实则是受不了陈锋半夜打游戏,白天却睡觉不让别人出一点动静的怪癖。
因此,当他沉溺在分手的悲伤中时,宿舍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衣服搭在床沿,吊在半空中,他整个人窝在被子里,插座就在床头挂着,一根白色的充电线将它和手机连起来。
床下面他的漱口杯也随意扔在桌子上,在牙刷的顶端还挑着他的一只袜子,至于另一只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一打开门你就会被迎面扑来的刺鼻气味和惨不忍睹的场景扑倒,那些零食的袋子,饭盒,汤没有到的方便面桶还浮着红色的辣椒油,所有这些都像地雷一样铺满整个屋子。
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或者说察觉了也毫无反应。
连着好几个晚上,他不是在桌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机械键盘,骂着坑爹的队友。就是躺在床上安静的捧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白色灯光反射在他的脸庞上,看上去可怜又吓人。
文斌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向来话不多,也很少待在宿舍。大多数时候都在上课或是上自习,他知道陈锋失恋了心情不好,因此也不多话。只是每天下课给他打一份饭,然后再将前一天的空饭盒扔掉。
陈锋已经躺了一周了,这天他终于打算从一团蜷缩在一起的被子里爬出来。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楚婉是个好女孩,在他们还没分手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她,到了现在,即将失去她,便愈发觉得自己不能没有楚婉。
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了,不能让楚婉像他父母一样抛弃自己。
他突然想到小时候对付父母的办法,那时候他的爷爷、奶奶还在世,爸爸、妈妈也没有离婚,他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作为全家人的心肝宝贝,对于他的要求,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每当他想要新款玩具的时候,如果父母不同意,他就会把以前的玩具摔个稀巴烂,再把他们一脚踢开。如果还不行就把菜刀放在手腕上,装出要划开一道口子的样子。
每次用到这一招,家里人就只好投降。就连他脾气火爆的父亲也会没有办法,一声不吭的走开。然后妈妈就会抱着他,擦掉他脸上挂的泪珠,带他去挑选自己的战利品。
后来,他慢慢的长大,最疼爱他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母也因为第三者的介入而离婚。他的绝招也没了施展的地方。直到今日,他想用“自杀”的方式,逼楚婉和自己重归于好。
上大学后,父母双方都会时常打钱过来,嘘寒问暖、百倍关心,以希望弥补自己给陈锋造成的伤害。但每逢寒暑假,他谁家都不去,两个崭新家庭里面的陌生面孔,无时不刻在把他往外推,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所以,表面上他有两个家和两个爸爸妈妈,可实际上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楚婉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她来自一个并不富裕,但父母恩爱的家庭,她单纯无忧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原来生活也可以如此轻松。可以不用去想那些烦人的,却也没办法改变的事情。
对于陈锋来说,楚婉就是他的春天,融化了他心中的坚冰,吹散了他头上盘踞已久的雾霾,让阳光也肆无忌惮的照了进来。他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他们的相识起源于一场‘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当他和老乡围成一圈在学校的银杏林做游戏的时候,两个女生正好从不远处走过。
这时候陈锋输了游戏,从不选真心话的他,被他们起哄着去要两个女生中一个女生的微信,无论哪个都行。
扭扭捏捏耐不过再三怂恿,他跟在那两个女生身后走了十几米,眼看着越来越远,才跑上前去,对着那个穿粉色外套,手里抱着书本的女生,像背台词一样尴尬的说。
"同学你好,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可以添加你的微信吗?"
“你说什么?”
楚婉被突然冒出来的小伙子吓了一跳。因此当陈锋飞速吐出那一串字词的时候,楚婉都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我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噢,这样啊。”
楚婉回过头看看那一大圈人,又看看眼前的陈锋正像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不禁哑然失笑,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沉吟一秒之后,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让陈锋添加。
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他们会就此迅速地成为恋人,更不会想到他们告别的方式是那般惨烈。
往后的日子像被快进了似的,从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候,到两个人抱着手机躲在被子里偷笑,从陈锋拿着奶茶在教室外面来回踱着步子,再到两人牵起彼此的手漫步在校园,还不到一个月。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陈锋把自己的思绪从镜子里拔出来,锁上门出去了。
当他再次回到校园里的时候,人明显多了很多,下课的铃声刚才就已响过,这会广播里正播放这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他快迟到了。
在见楚婉之前,他要去买一束玫瑰花,因为这次的见面他准备在用假装自杀来吓楚婉之前,要先来点温柔的。反正不论如何他不能失去楚婉,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根支柱。
校门口出去不远就是一家花店,他从门口摆着的花篮边穿过,直接走入店内。
等他捧着一大把玫瑰,从花店出来的时候,望了一眼沉寂黄河,心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是徒劳的挣扎,并不能挽回一段已然破碎的感情。
他就捧着自己那一大束玫瑰走向楚婉宿舍楼的方向,一路上还拿手指摸摸,用鼻子闻闻。
他以前没有认真观察过,现在才发现这玫瑰真的好看,鲜艳,热烈,看了就叫人心情澎湃。
想到这里,他又对楚婉的回心转意重新燃起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生活总是要戏弄那些敏感的人,直到他们伤痕累累。
还没到她们宿舍楼,他就看见楚婉了。可惜不是一个人。
她的马尾正在脑后摇摆,旁边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生。他两又说有笑的从左边走过来,他把玫瑰花藏在身后,让到了一颗树的后面。
然后保持着足够遥远的距离,看着他们继续谈笑。本来因鲜花感染而生出的预约,也霎时消失不见。
直到那男生离开她们楼下,过了一会儿,他才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响了十三声,楚婉才接上,之后便是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终于还是他还张了口。
"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楚婉说。
"今天忙啥呢?"陈锋接着问。
"自习呗,还能有啥?"
"奥..."
"嗯!"
沉默像一根断了的线,如今又被续上了,陈锋躲在电话的后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很想问问刚才那个男生是谁?但也没有出口。
"我想见你一面,行吗?"
电话那边,楚婉的舍友正在唱着歌,像是轻轻的从远方飘过来的。容易让人陷入对过往的回忆。
陈锋一直期待的声音却没有出现。
"还有必要么?"它出现了,却不是他所期待的。
“我在楼下等你。”说完陈锋挂掉了电话。
这时候楚婉舍友从四楼窗户向下望了一眼,看见陈锋正抱着一束花在楼下向上看,就赶紧把脑袋缩了回来。
“他在下面呢,抱着好大一束玫瑰花。你下去吗?”她的语气里透着羡慕。
楚婉下去了,她已经对这个人失望透顶。因为他总是在网吧包夜到天亮,在酒吧和一群所谓的朋友天天醉生梦死,更让人气愤的是,他还跟别的女生打情骂俏,自己生气了她也毫不在意。
仍旧那个样子。嘴上说着会改,甚至拿巴掌狂扇自己的脸,可是再诚恳的悔过在无数次重复里也会变得毫无意义,还叫人厌烦。
她跟他提出了分手。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她先走了,他没有追来。
“给你买的花。”陈锋迎上前去。
楚婉却停下步子,低下头,没有接起那束花的意思。
“怎么了?”
陈锋有些不解。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收你的花。”
楚婉的嘴里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抬起头看了一眼左边的操场。那里是他们曾经漫步无数次的跑道和数过星辰的地点。她鼻子有些酸,但忍住了。
回过头来看着陈锋说,“你走吧。花可以送给适合你的人。”
陈锋受挫以后,还笑着说:“分开了又不是不能再在一起。”
“不能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空气里淡淡传来这几个字。一下又一下敲在陈锋的心上。
他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僵硬。
“和他?”
“谁?”楚婉问道。
“就刚才那个送你回来的男的,我都看见了,你这换对象的可真快。”
陈锋冷冷的说道。
楚婉一听就生气了。
“就是他咋了,我现在单身我凭什么不能和别的男生一起走路。要你管吗?你是我的谁?我们有关系吗?不知道是谁有女朋友还和别的女生搞暧昧。”
“你别胡说,我啥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哼。两周前你去大陆酒吧的时候,是不是和一个穿露脐装的女的坐一起?”
陈锋心里面咯噔一响,突然回响起那天的场景,不免有些心虚。
“不过是一起喝过酒而已,这有什么?”
“那你抱她了没有?有没有亲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都看见了,你还厚着脸皮来找我,我是有男朋友了,难道只准你寻花问柳,不准我找个对象?”
听到这里,陈锋已经开始气的开始发抖,手里的玫瑰花跟着颤抖起来。脸上涨的通红,就好像一口气憋在胸口,拍不出去。他的愤懑有被揭穿之后的羞愧,但更多是践踏自尊激起的愤怒。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了?”陈锋最后问道。
“不用了,谢谢。”楚婉冷笑着说。
“好,是你自己选的。”说完陈锋把手里的玫瑰摔在了地上,玫瑰花散开,铺满一地。
楚婉一看陈锋的情绪有些失控,就转身往宿舍楼走去。
陈锋一看,掏出了那把“自杀”的刀,拔掉了刀鞘。
他眼神阴冷,步子很快接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楚婉。当他揪住楚婉的马尾的时候,楚婉大叫了一声。整个人从向前走一下子被拉得停住,脑袋都被拽的向后一仰。
“陈锋,你...”她喊叫着陈锋的名字,转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刀就划烂了她抬起的胳膊。他开始挣扎起来,马尾还在陈锋的手里,但她低着头往后退,一遍用另一只手,拍打着陈锋的左手。
“叫你找小白脸,叫你背叛我。”他一边挥舞着刀子,一遍喊叫。
第二刀投在了肚子上,第三刀胸部,第四道直接扎在了脖子上,鲜血顺着匕首向外喷射,楚婉没有了声音,试图阻挡陈锋的那只手也早早垂了下去。
可陈锋的匕首仍然没有停,一直到第九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杀人。而且倒在血泊中的那个人,正是自己一个月前视作珍宝的楚婉。
周围的人开始聚了过来,他赶紧跑起来,沿着操场边的栅栏一路狂奔,直到校门口,迎面碰上刚卖给自己玫瑰的花店老板。没有打招呼就朝河边跑去。
等他到滨河路的额步行街的时候,他发现身后几百人已经从校门口涌了出来,穿着警服的保安跑在最前面。
这下子完了,他想着。
走过一片荒芜的滩涂地,他来到了黄河岸边。
身后的人都在喊他,她也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他们可定是要来抓自己的,看着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丢下匕首,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黄河的水很急,不会游泳的人在里面根本浮不起来,更别说从漩涡里面游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也要死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活着还要进监狱,还要看见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叹息们还要害的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对了楚婉,她说不定只是说些气话,我在就那么傻呢,冰冷的河水让他的四肢麻木,头脑却异常清醒,刚才疯狂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他也开始意识到,可惜一切都晚了,楚婉死了,活不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难过,可一想自己也陪着楚婉死去,可以在死后给她道个歉,心里又觉得愧疚感少了一些。
就在他闭着眼睛在河水里沉浮的这段时间。附近的冬泳队员看到了一个人跳进了水里,就赶紧游了过来,一把把他从水里托了起来,然后拉着向岸边游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没死,旁边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远处的堤坝上,仍然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没死,他才反应过来。
岸边的人们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想开一点。既有他的老师,也有他的同学,文斌已经开始向这边走过来。他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陈锋在文斌和老师的陪同下选择了自首,楚婉被120拉到了最近的医院,生死未卜。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响彻夜幕降临的天空,划破了校园里平静的生活。当他们相会的时候,陈锋再次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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