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包厢/平湖秋月

六号包厢/平湖秋月

1

从汉正街发往保康的那辆长途汽车，一路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终于在下午四点多下了保康高速，拐过清溪河，驶向保康汽车站。

本来，柳青是打算开自己的那辆上海大众回去显摆一下的，可天气预报说，春节期间，鄂西北有一次大范围的降雪过程。柳青的老家保康全是高山，一有大雪，高速封路，国道限行，走在路上，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会摔个仰面朝天，那样的话，柳青能不能按时赶回他在武汉执教的那所大学值班都成问题，不得已，柳青也坐了这趟班车。

一路上，乘客们一直担心，汽车能不能顺利到达保康，坏在半路可就麻烦了。终于看到了保康城，乘客们出了一口长气，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急性子的人脱了鞋，站在座位上从行李架上取行李。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见咕咚一声，车不走了，就像一头不听使唤的犟驴。幸好，车坏在车站门口的一路公交车站牌那里，拐个弯就进站了。没办法，只得就地停车，可不知怎的，控制车门的开关也出了问题。司机起初还有耐心，处惊不变，这里拍拍，那里按按，时间一长，就有些烦躁起来，嘴里骂着他妈那个巴子，一双手一上一下，胡乱拍打个不停。一车人都站起来向驾驶座那儿看，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前面的人说，不是不开门，是门打不开啦。

一时间，车厢里焦躁、气愤的埋怨声、谩骂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一个戴着眼镜的瘦猴一拍大腿，挥挥拳头，说，这样的破车，应该举报它，让运输公司退一半票钱！有人冲动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则以忍让的口吻淡淡地说，这是保康县，又不是北京、武汉，这点事情去举报，他们把你当神经病！还有知情人说，要举报你们就去举报肥猫黄涛吧，你们都不知道，这条长途线让他承包了。

在众人的哄闹声中，车门咯嗒咯嗒地响，响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弹开来一半，站在车门口的那个小年轻差点飞了出去去，好在人年轻，反应快，一把抓住了栏杆，他手里的行李却夹在门缝里了。

小年轻火气大，张嘴便骂：“日你老娘的屄，怎么开门开半扇？我的包夹住了，快把门都打开！”

司机心里的闷气不打一处出，回骂道：“老子日你老娘的老娘的屄！打开半扇就不容易了，这老爷车早该报废了，骂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日黄涛他老娘的屄！”

车厢里的人都急着下车，后面的人顾不上谁对谁错，也懒得帮忙，一个个把腿抬得高高的，跨过那个拦路的旅行包，你推我搡，从半开的车门缝里挤了下来。

车站里的那个女广播员大概是蹲坑去了，没有播报抵达信息，喇叭里没完没了地播放着《好年头必有好兆头》。

接人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见了站牌那儿的动静，说，是车来了吧，怎么不进站了？人群动荡起来，有人疾步地跑过来，说，晚点了啊？下车的人说，怎么不晚点？一辆破车，路上的车像蚂蚁一样，堵得一塌糊涂，门也打不开，不晚点才怪！

2

已经是农历小年的傍晚了，该回家的人终于都回来了。

柳青不和别人争，就落到最后一个下车。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车门口时，看见他的小学同学李永强穿着长统胶靴，左手拿着长把刷，右手拖着一条橡皮水管跑来洗车了。柳青赶紧转过脸，侧着身子下了车。

柳青是典型的保康人嘴里所说的那种知识分子，那种知识分子对人缺乏热情，与几声信口而来的寒暄相比较，他们往往选择一个笨办法，装作没看见。柳青就是这样，他做贼似的绕过汽车，向站牌的西边走，可是李永强却几个箭步追上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柳青柳青，你回来了？”

柳青不好再装聋子，就很不情愿地回过头。回过头，他发现李永强的脑袋壳上突然多了一顶绿色的阿迪达斯帽子。柳青笑起来，说，你怎么戴了绿帽子，我都认不出来你了。李永强的手伸到帽子里摸了摸，说，我的头发，哎，回头跟你说。

柳青站在那里，看李永强的表情还有话要说，他以为他要交代头发的事情，结果却不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肥猫要请你喝酒，他关照我好几次了，你一回来就通知他，他要请你喝酒。

柳青说，谁，肥猫？黄涛吗？

李永强对准汽车后窗玻璃喷着水，说，就是肥猫嘛，肥猫你都不记得了？

柳青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武汉的柳青回保康过年了。不回来是个麻烦，回来也是麻烦。对他来说，回乡过年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的包袱了。过去母亲身体还硬朗的时候会跑到汽车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诉她准确的归期，不告诉她她也来等，从小年夜前两天开始，天天等，一个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着呼啸的寒风，站在车站门口，让柳青想起来就心疼，他不能不回来。柳青的回乡之旅其实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对保康没有多少牵挂，他妻子清楚这一点，也就不拦他，每逢过年一家三口便各奔东西。母亲也清楚这一点，她对儿媳妇近年来的缺席并不埋怨，母亲在电话里直率地对他说过，我没几年活头了，你再尽几年孝，以后就可以跟你媳妇去广东过年了，你媳妇不是说了吗，广东过年热闹，天气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够了。

没走多远，柳青就看见他姐夫推着辆自行车从酒厂那边向他跑来，后面跟着他姐姐。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现在匆匆地跑着，似乎要努力弥补什么。看得出来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还穿着酒厂的灰色工作服。

柳青不喜欢家里人兴师动众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干脆站着不动了。一个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牵着一条狗，从牌坊湾那边走了过来。柳青起初没在意。那条小鬈毛狗嗅了嗅他的鞋和裤脚，然后他闻见了一种在夏天武汉大商场里弥漫的香水味道。一回头，柳青看见了程少红。程少红风情万种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柳青一眼认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来程少红这个名字，以前镇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还是程少红主动，把小狗朝这儿牵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说，欢欢，给大博士鞠个躬！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柳青见到程少红仍然有点儿慌张，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见对方没有那个意思，又缩回了手，盯着她皮大衣上的一颗扣子，说，好多年没见面了，你还在黄磷厂上班吗？

程少红说，哪儿还有什么黄磷厂？早散了，我现在在私营企业做。没办法，瞎混，没你那么聪明的脑子，做不了你那么大的事业。

柳青说，我也没做什么大事业。

程少红啪地在柳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别谦虚了，保康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几斤谁几两大家都知道。肥猫说他在电视上看见过你的。

柳青摆摆手，说，那叫什么上电视，我在会议上念论文，人家抓了一个镜头。

程少红说，你还谦虚，这倒不容易，从小到大都谦虚。

程少红说着想起了什么，扑哧一声，掩着嘴笑了。柳青尴尬起来，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过去，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件事情，柳青就转过脸看着他姐姐姐夫，他们正满面歉意地往赶过来。

柳青说，我得过去了，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程少红在他背上又轻轻地拍了一下，说，肥猫说要请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两次让你推掉了，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的一大早下了起了小雪。不大一会儿，雪化了，正在铺设光缆的道路一片泥泞。

柳青提着鞭，带着礼品奔波在几个亲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里，柳青再次听见肥猫要宴请他的事。柳青的舅舅还嘱咐他说，肥猫要请你的话，你跟他提提，能不能在他的矿山给你表弟谋个差事，要不去长途汽车上跟车也行。你身份高，没准他会给你面子的。

柳青一听就不耐烦，又不好发作，对舅舅说，我哪儿有时间吃他的饭，镇长的饭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刘主任那里还要应酬呢。

从舅舅家出来，他决定抄近路从小巷子里回家。路过他从前上学的那所小学，他习惯性地朝校门那里看了一眼，看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小学，却是肥猫旗下的磷矿化工厂。厂门口挂着四个红灯笼，组成“欢度春节”的字样，围墙两侧刷了醒目的标语：向管理要质量，向质量要效益。

柳青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看着铁门上挂着的大锁，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拜年的鞭炮声，忽然打了个寒战，然后他莫名地愤懑起来，嘴里说，买了学校做厂房，暴发户，暴发户呀！

3

肥猫的宴请对柳青来说，几乎是他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他准备用天气作借口，推掉肥猫在名人大酒店的饭局。母亲也不主张他去，她至今记得儿子当年与肥猫做朋友付出了多么屈辱的代价。

柳青在电话里推托的时候，听见母亲在一边声讨肥猫，她说，现在把你当人看了，当初把你当佣人的就是他，佣人还不如，主人不欺负佣人，他骑在你头上拉屎的呀。

柳青不乐意听母亲唠叨这些事情，他示意母亲别在电话旁边监听，母亲就挪了几步坐下来，说，他有钱，有钱怎么的？山珍海味怎么的，谁爱吃谁吃去。

母亲的态度提醒了柳青，他就把一切推到母亲身上，对着电话说，不是我不给面子，明天就回武汉了，这顿饭我母亲不让在外面吃。

柳青以为他成功地推掉了肥猫的宴请。晚上一家人正要在餐桌前坐下来，门外响起了一阵摩托车尖厉的刹车声。有人在外面敲门。柳青的姐姐出去开门，回来告诉柳青是李永强，说他不肯进门，要柳青出去说话。

柳青一出去就看见李永强僵硬而笔直地站在门口。李永强摘下了头盔，柳青恰好见到一个半秃的脑袋，左额角上几根长发搭在右额角上，就像围着足球场的铁丝网。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惶恐，有几分不安，也有几分神秘：“大博士，你的架子太大了吧，人家老同学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请你上刀山下火海，怎么就这么难请？”

李永强果然是替肥猫来接柳青的，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柳青的态度，因此准备了一套逼人就范的措辞。“柳青，你今天不给这个面子，我就站这儿等。”一阵寒风，肆意调戏着李永强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李永强说，“我不怕冷，反正活人没有被尿憋死的。”

柳青的母亲首先过意不去了，她让柳青的姐姐去给柳青找封闭式安全帽，说：“人家那么大一个老板，这么诚心，不去就是你不对了，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家柳青地位高了摆架子，传出去影响不好。”

临走，母亲夹了块熏鱼塞到柳青嘴里，嘱咐柳青不要喝醉了，柳青就嚼着一块熏鱼出了门。

柳青戴好安全帽，双手抱住李永强的腰，坐着摩托车，走紫薇广场，过沿河路。街上仍然是寒风刺骨，节日的保康，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凄凉。柳青能感觉到李永强腰部那一小片温暖的区域，尽管隔着劣质的皮革，柳青的手还是感到了李永强的体温。这样的情景很陌生也很熟悉，柳青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好多年前的一个春节的夜晚，他和肥猫、李永强合骑两辆自行车去五道峡看一个歌星的演唱会，回来时候李永强的自行车爆胎了，结果肥猫逼他跟李仁政换了自行车，他们像卸包袱一样把包青卸下来了，柳青记得他一个人推着一辆报废的自行车走了三十里地。

柳青不知道程少红也是肥猫邀请的宾客之一。他们一进名人大酒店，先看见的是花枝招展的程少红。程少红站在通往二楼包厢的地方对镜补妆。她打扮得过分的认真，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民歌手，看见柳青，她慌忙把口红往包里一扔，尖叫着说：“你怎么肯来的，没去十八顶轿子抬你，你也赏脸来了？”

柳青不说话，只是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对程少红说：“你打扮得很漂亮呀。”

程少红说：“漂亮个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打扮得像三陪嘛，三陪怎么的，今天肥猫就是让我来当你的三陪的，肥猫说了，给你大博士当三陪，是我的荣幸！”

穿红旗袍斜佩着金色欢迎条幅的引座小姐迎上来，把他们带到了六号包厢。一个肥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貌似肥猫，不像肥猫，但看他额头上的一块红色胎印，一定是肥猫。肥猫原本是要和柳青拥抱的，柳青不由自主地退缩，改成了握手。肥猫温热的手紧紧地抓着柳青的手，不肯放松，不停地摇。他说，“柳青呀，你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他拉着柳青的手贴在他的西装胸前：“柳青，我不骗你，省长接见我我也没有这么紧张。”

柳青笑起来，把手抽出来，说，要是在路上见面，肯定认不出你来了。肥猫说，你不认我，我可是认得出你来，你在电视上就那么闪了一下，我就把你认出来了。旁边有几个男女立刻附和道，是的，那天看电视，我们经理一下就把博士认出来啦！

柳青被肥猫拉到他身边坐下了。除了李永强和程少红，桌上还有几个人，都是肥猫的员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毛衣，一直用一种躲闪的却是灼热的目光看着柳青。柳青不好意思问，肥猫却先知先觉地介绍了女孩的身份，原来是实验中学钟老师的女儿小钟，现在在肥猫的厂里做会计。

“钟老师现在……”柳青话没有全部出口，从众人表情里就知道究竟了，小钟立刻埋下头。肥猫在旁边踢了踢柳青的脚，轻声道，去世了，去年，癌症。柳青哑然，突然想起当年教语文的钟老师是唯一宠爱他的老师，因为他学语文有天分。

柳青正不知所措，那个小钟却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过来，说，柳大哥，我从小就听我爸爸说，他培养出了个博士，今天见了面，我要敬你一杯。

柳青就喝了第一杯酒。来的时候，柳青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胃不好，酒精过敏，第二天赶路，不能喝。但小钟特殊的身份以及特殊的眼神使他丧失了拒绝的勇气，他开了一个头，后来便是覆水难收了，肥猫那些员工还可以推挡，李永强的劝酒顽固得难以拒绝，而程少红的劝酒则带着某种胁迫，某种没有分寸的色情隐喻，让柳青很难堪，也难以抵挡。她要和他喝交杯酒。柳青惊讶于程少红的狂放，他涨红着脸说交杯酒不是随便喝的，程少红说，当然不是随便喝的，这算我罚自己的，当年我狗眼看人低，就没看出你柳青的出息，我后悔死了，要不然我也是个博士太太啦。

柳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赔着笑，人却赖在椅子上，不肯接受程少红环绕过来的胳膊。旁边的人都起哄，程少红被晾得尴尬，突然架不住了，把酒往地上一泼，说：“不喝也羞不死我。现在成大人物了，当初偷我裤衩的是谁？”

“啊？”包厢里突然一下静了下来。

柳青不提防程少红这一手，恼了，一拍桌子，说：“你疯了？小时候胡闹的事你现在拿出来说。”

……

柳青提高了嗓音说，那是肥猫拿了塞在我口袋里的，肥猫就在旁边，可以作证的！

肥猫在一边笑，推了柳青一下，说，你认什么真呢，开玩笑的，小时候的事谁记那么清楚，我都忘了什么偷裤衩胸罩的事了。

柳青却不肯顺台阶下。“你忘我没忘。”他正色道，“是你塞到我口袋里的，她妈追出来的时候你塞的。你现在不承认，不是让我背这个恶名吗？”

肥猫局促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间，很快释然，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是我塞到你口袋里的，以前我们老拿你当炮灰，我承认还不行吗。”

肥猫向李永强挤了挤眼睛。柳青记得，好多年前，每逢那时候，他就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他们总是这么互相使眼色，现在他不怕他们交换眼神了，但是他感到不快，他突然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说，不喝了，我酒量一直不行，已经喝多了。

扣酒杯的时候，柳青感觉到众人都在盯着他，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不悦或者紧张之色。

他故意忽略他们，对小钟说，我有胃溃疡，血脂也高。

小钟点了点头，说，喝酒伤身，杂志上都这么说的。

除了杂志上的话，女孩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贸贸然提了一个问题，柳大哥，我一直很奇怪，你那时候是个好学生，怎么会和黄经理老李他们做朋友的？

她这么一问，把柳青给问住了，柳青的筷子停在菜碟上不动了，肥猫那些员工都半真半假地批评小钟说错话，倒是肥猫豁达，自嘲地说，这么说我是坏学生？坏学生就坏学生吧，瞒她瞒不住，谁让她是钟老师的女儿呢。

4

柳青确实让女孩子点到了痛处。这也是他母亲和姐姐以前经常责问他的问题。他从来都答不上来。事实上他没有勇气剖析自己当年追随肥猫李永强他们的动机，他无法正视这份屈辱的选择，又没有足够的才智躲避这个问题，所以柳青的脸颊一下涨得通红，只是敷衍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说的。而刚刚一直挂着脸的程少红这时突然冷笑一声，说，我知道，就是小鸡给黄鼠狼拜年，求它去吃别的小鸡，别吃它自己。小钟一定觉得程少红说得新鲜有趣，她格地一笑，发现别人都不笑，就识时务地捂住了嘴。

肥猫看看柳青的表情，转过脸来瞪着程少红，勃然而怒：“日你娘，你还说人家不会说话，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让柳青吃惊的是肥猫用一种异常粗暴的方式惩罚程少红，而程少红并没有反抗。肥猫骂她的话很脏很粗鲁，你个烂屄，就你聪明会说话，你不说话会死吗？

程少红说：“好，那我不说话。找本来就攀不上人家大博士，说什么都是放屁。”

肥猫说，你就是在放屁，让你陪着热闹热闹的，你倒好，人话不会说，只会乱放屁！

程少红欠起身说，好好，我不放屁了，我在这儿惹大家不高兴，我走。

肥猫怒喝一声，说，说得轻巧，走？走你妈个屄里去，李永强，给她倒酒，拿大杯子，罚她三大杯！

柳青万万没想到大猫会这么对待程少红。按照常识推理，他觉察到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亲戚们说过，肥猫暴富以后的私生活如何如何的放纵，但他没想到程少红在肥猫面前会如此驯服，让他吃惊的还有李永强，他以为李永强会劝肥猫息怒的，但李永强什么也没说，他真地拿起白酒瓶向程少红走过去了。

柳青站了起来。柳青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拉李永强，抢他手里的酒瓶。李永强笑着躲闪，说，没事的，少红的酒量你不知道。柳青说，人家是女士，怎么样也不能这么灌她。他们这边扭在一起，程少红却冷不丁地把酒瓶抢过去了，她把瓶子往桌上重重地一蹾，说，喝就喝，喝死了拉倒，反正人老珠黄不值钱了，卖屄也卖不出这瓶酒钱来，喝下去不死人，就是赚了！

外面有服务生推门，惊恐地探进头来察看。肥猫对着门喊，滚出去，再进来我让你们老板炒了你。光骂不解气，抓起一把瓷调羹朝服务生砸了过去，旁边的人都一惊，听见砰的一声，瓷调羹像一颗迷你型炸弹在墙上爆炸了，碎片飞了一地。

随后包厢里变得鸦雀无声。

柳青脑海里突然跳出鸿门宴三个字，尽管自知多虑，他还是敏感地认定宴席毁灭性的气氛将越来越浓。

他坐不住了，对肥猫说，我明天赶路，今天得早点儿回家。

肥猫却摇头，说，你不能走。

柳青感到肥猫的一只手有力地钳住他的手臂，像一只铐子。

肥猫说，没喝好，谁也不能走。

柳青说，我喝好了，再也不能喝了。

肥猫说，你喝不喝的，随意，她冒犯你要罚，我没招待好你，我也要罚酒。李永强小钟他们也来陪酒的，没有把酒陪好，都要罚！

然后，肥猫向外面吼叫起来，人都死哪儿去了，快拿酒来，别一瓶一瓶地拿，给我搬一箱来！

柳青如坐针毡，现在他很后悔自己心软，糊里糊涂跟着李永强上了摩托车。

服务生抱着一箱酒进来，柳青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他对肥猫说，这是干什么？拿一瓶出来就行了，让他们把箱子搬回去。

肥猫拍拍柳青的肩膀说，不一定喝一箱的，我待客就是这习惯，你别慌，你是知识分子，有减免政策，喝好了就行，不想喝就不喝。

柳青直截了当地说，我喝好了，明天动身，一大早坐长途车，得早点儿回家休息了。

肥猫说，这是什么事，你还怕回不了武汉？要是喝我的酒误了车，我派奥迪车把你直接送回武汉。

柳青笑着摇了摇头，一咬牙站了起来，说，不行，我得告辞了。

肥猫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了。肥猫这次没有动身拉他，但桌上其他人几乎用一种惊慌的眼神看着他。

李永强看看肥猫，一个箭步冲过去堵住了门，他低声说，柳青，给点儿面子，现在不能走，喝几杯再走。

柳青从李永强脸上看见的是哀求的神色，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他，柳青发现他充血的眼角四周已经布满了鱼尾纹，而他半秃的脑袋似乎也在倾诉满腹的辛酸。

两个男的正在门口对峙着，程少红踉跄着撞了过来，勾住柳青的脖子把他往椅子上推，说：“你个大博士就这么难伺候呀，我说错话，已经罚了三大杯了，你还不满意，要不要我表演脱衣舞呀？”

柳青来不及说什么，那边肥猫格格一笑，拍起手来：“好，就再罚她一个脱衣舞。”

程少红只是借酒劲说着玩儿的，真让她跳她又清醒了。程少红开始嘴犟，说，人家小钟还是黄花闺女，怎么能当她面跳这舞？

肥猫说，别找理由，让小钟先出去一会儿。

小钟羞了个大红脸，站起来要走，被程少红一把拉住。程少红说，你们真把老娘当小姐了？呸，看脱衣舞是白看的？钱呢，钱在哪儿？

肥猫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抓住小桌上的一只公文包，说，钱在这儿，门票多少小费多少，你开个价。

柳青看看玩笑开得不可收拾，就拉住肥猫说，不闹了不闹了，少红的表现已经够好了，是我不好，我扫大家兴致了，我也罚自己一杯吧。

5

柳青隐隐约约觉得他需要做出一点儿牺牲。他喝酒了，他一喝桌上的气氛就温和多了。柳青想好了，等气氛正常了他就走，但肥猫突然让他的司机抱来一个大锦缎盒子，说要让他看一件东西。打开盒子，一只彩绘瓷瓶隆重地躺在里面。

肥猫说，你是搞专业的，给我鉴定一下，这瓶子值多少钱。

柳青说，我是搞文学的，不搞文物鉴赏。

肥猫说，你就别客气了，怎么说你也比我们懂得多。

李永强过来小心地抱出瓶子让柳青看。

柳青一眼瞥见瓶子上的花卉图案有一个落款，唐寅。

柳青疑惑起来，说，唐伯虎画的瓶子？

肥猫有点儿紧张地反问，唐伯虎画的瓶子不值钱？

柳青说，不是这个问题，恐怕是瓶子的问题。

柳青拿着瓶子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说，你上当了，虽然我不懂文物鉴赏，可是这瓶底写着嘉庆年号，人家唐伯虎早成灰啦，怎么会在上面作画！

肥猫乍然变色，说，你再细细看看。

柳青说，不用看了，你买的一定是假货，说不定连瓶子也是仿冒的，多少钱买的？

肥猫一言不发。柳青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候他收回刚才的话。

肥猫的表情非常古怪，有点窘迫，更多的是暴怒，他斜着眼睛睨视着李永强。李永强的脸已经白了，他说，我明天就去安康找小三子，他向我拍胸脯的，他保证不是假货的。

肥猫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在里面拿了多少回扣？

李永强急了，叫起来，我要拿了一分钱，天打雷劈，出门就让汽车轧死。

肥猫坐了下来，逼视着李永强，李永强无辜地仰着脸，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肥猫先放弃了，他把椅子往后压着晃了两下，外顾着众人：“咦，你们干吗都像死了亲爹一样的，是我赔了钱，关你们屁事！”

肥猫挥挥手，说，算了，也就是二十万，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让人骗过，骗我二十万走，就赚它二百万回来嘛。

人都端坐着沉默不语，只有桌上的鸡鸭鱼肉和海鲜兀自散发着热情的香气。

柳青意识到一切的不愉快根源其实都在他这里，他因此充满了内疚，包青站起来和李永强碰杯，李永强先是哭丧着脸不动，突然惊醒似的站起来说，我罚酒，罚酒。柳青觉得程少红也间接地受到了自己的伤害，就敬了程少红一杯。程少红说，这才像话，你脸都不红，还能喝呢。柳青注意到小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该忽略小钟，就敬了小钟一下，他又提到小钟的父亲钟老师，说他其实一直记得他的好，只是回乡探亲总是匆匆忙忙，没顾上去看望他。小钟没说什么，程少红在一边插嘴说，现在还可以去看，去墓地看看他嘛。柳青知道程少红是在奚落他，但他还是认真地对小钟解释道，这次没时间了，下次吧。

柳青回到了座位上，他以为自己尽力地做完了他该做的事，他拿起汤勺准备喝一口鸡汤。但是一只酒杯横刺里伸了过来，和他的汤碗撞了一下。是肥猫。

肥猫说，柳青，我们还没喝呢，要不你喝鸡汤我喝酒，我们干两杯？

柳青放下碗，拿起酒杯，说，再喝我就躺倒了。

肥猫说，躺倒了我用车送你回去，在保康喝酒，你还怕回不了家吗？

6

柳青不胜酒力。人到四十，柳青第一次这么狂饮。

柳青吐了。他记得是李永强扶着他去厕所吐，他对着洗手间的窗子吐，看见窗外天旋地转，夜色微微发蓝，隐隐约约传来零碎的鞭炮声。

柳青记得回家的事，他大着舌头对李永强说，我要回家，我妈一定急坏了。

李永强说，肥猫让走你就走，你再跟他喝一杯，让他放你走。

李永强一直半推半架着柳青。柳青记得那年秋天他们把他扔进河里以后他自己爬不上岸，也是李永强好心来拉他，半推半架着把他送上河堤。

柳青忽然就对李永强说，永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李永强却不高兴，喷出满口酒气骂道，好人有屁用，没钱，好人也会变坏人！

从洗手间回来，柳青记住了李永强的话，和肥猫喝一杯就走。他主动敬了一杯，但肥猫说，告辞酒必须是三杯。柳青模模糊糊意识到肥猫是在整他，只是不清楚是因为喝多了整他，还是因为某种不满，反正他是在整他。柳青想无所谓，现在谁也不怕谁，我不靠你吃饭，坚持一下就走吧。但是事与愿违，柳青的身体缺乏理性和耐心，软绵绵的不听话了，突然就从椅子上滑下来了，坐在地上。

柳青坐在肥猫的脚边喝了最后那杯酒。

柳青的目光所及是肥猫的黑色皮鞋和白色棉袜，肥猫的袜子白得刺眼，而皮鞋上沾着的一星黄色的泥巴让柳青感到不安。柳青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粗暴的声音，那个声音挟带着武力威胁命令他，把泥巴擦掉，擦掉，擦掉！是肥猫的声音，是少年时代的肥猫的声音，也是如今的一方富豪肥猫的声音，快，把泥巴擦掉！

柳青顺从地拿起了一块餐巾，就像好多年前他被逼迫做过的那样，他向肥猫的皮鞋轻轻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擦，我擦。

柳青听见了别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他顾不上抬头，他专注地用餐巾擦着皮鞋，看见皮鞋变得光亮如新，闪烁出一圈奢华的光晕，然后他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感到自己的脸上挨了肥猫一巴掌，由于一方出手突然，一方缺乏防御，那一巴掌打得结实。柳青歪坐在地上了，与此同时，他听见肥猫暴躁地吼叫起来，怎么光擦左脚，右脚呢，快点，擦右脚！

7

博士柳青初三那天就回武汉了，保康县城的人都知道他回乡过年从来都来去匆匆。

还是姐姐姐夫去送他，在汽车站他们又遇见了李永强。柳青拿个后背对着他，光明正大地回避他，但李永强还是跑过来了，塞给他一个大纸袋，说，肥猫送的酒，两瓶五粮液。

柳青坚决地挡开李永强的手，说，我不喝，你带回去给他，昨天他已经让我出够洋相了。

李永强托着酒，小心地选择着说辞，说，昨天是喝多了点儿，肥猫让你别见怪。这酒是好酒，他的心意，让你带回武汉喝。

柳青赌气似的说，我不喝酒的，回武汉也不喝，怎么跟你们说这么多遍也没用？

李永强眨巴着眼睛，是呀，你们知识分子都不怎么喝的。他看了看柳青的姐夫，顺手把酒塞到了他手上，说，那干脆让老钱带回去吧，反正我不能带回去给肥猫，他不骂死我才怪。

柳青很冷淡地掏出手机来，站在候车室门口给妻子打电话，不再和李永强说话。

李永强知趣，正要告辞，柳青却一把拉住了他。

柳青把李永强一直拉到台阶下面，说，永强，你是个好人，昨天我出那么大洋相，你怎么就在一边看着？你实话告诉我，我是不是替肥猫擦皮鞋了？他是不是还打了我一个耳光？

李永强的眼睛闪闪发光，嘴上却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柳青紧张地注视着李永强的表情，说，你别打马虎眼，我给他擦皮鞋你也不拦我一下？你就看他借酒撒疯，打我的耳光？

李永强摆摆手说，咳，没有的事，你给肥猫擦皮鞋？他敢打你的耳光？都那么大的人了，肥猫不会让你擦鞋的，更不会打你的耳光，再说他现在也不敢欺负你嘛。

柳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疼倒是不疼，可我当时脑子很清醒呀。”他狐疑地注视着李永强，说，“看来喝醉的人都会出洋相，拉也拉不住，要不，是我记错了？是你替他擦皮鞋了？他打你的耳光了？”

李永强猛地抬起头，表情看上去有点狡猾，也有点难以形容的自豪。“我没擦，骗你我不是人养的，我从小到大就没替他擦过鞋，更没挨过他耳光！”

李永强郑重地申明着，突然笑起来，在柳青小腹上捅了一把，说：“你不要耿耿于胸嘛，喝醉的人，不能跟他计较的，你就原谅他一次，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知为什么，柳青突然用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脸，然后他听见李永强感叹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现在都混好啦，那么多同学朋友，只有你能跟他平起平坐，要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打你的耳光？”

他们说话的时候，长途客车已经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只听见咣当一声响，把柳青一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车门自动地打开了。节日过去了，人人红光满面，汽车也要除旧布新，那辆长途客车的车门大概已经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