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朝嘉靖年间
夏,稻子刚刚插好的时候。
雨是这个江南小村唯一可称为暴烈的事物。
傍晚时分,本是该炊饭的时候,可是小村中只有几个有瓦房的人家飘出了烟,随即被大雨打散,一副萧条的样子。
村中一间房的大门敞开着。
五个官军打扮模样人汉子围着大桌在屋中吃饭,每个人都捧着一个一碗堆尖的米饭往嘴里刨食,几乎不怎么怎么嚼,在嘴里打个囫囵便下到嗓子里,每一口都伴着极大的吞咽声,桌上的碗盘里没有菜蔬,尽是鸡鸭鱼类,也未好好烹制,多是胡乱炖煮出的东西。
其中最小的那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胳膊几乎和他的矛杆一般细,地位在这几人中最低,只能啃些鸡爪脊背之类的零碎物件,啃着没趣,抬眼乱瞄
“里面几件孩子衣服他们多半不要,小妹穿正好”少年一边想着一边环顾着四周,想再找一些可以带回的物件。
少年忽然楞住了
门口的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多出一个人来,天上的雨水打在他的斗笠和蓑衣上,汇聚成筷子粗的水流……少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见了他手中那柄完全不是明国式样的细长弯刀……
“倭!!!”呼啸飞来的刀鞘插进了少年的嘴里,想喊的字被捅了回去,碎牙并着血喷了出来。
带着血的牙齿喷进了桌上的碗盘里。
三个背对着门坐的刨饭军汉猛地抬头,却在下一刻同时将头砸在桌上,手脚都抽搐起来,带着桌子和碗碟一阵乱颤
他们的颈椎皆被劈开,一刀。
旁边坐着的军汉向后一个翻滚,就势抽出腰刀,却发现平日里用惯的刀忽然变得极重,颈上多了把日式短刀,从动脉处斜插了进去……
血喷出来的声音很尖锐……房梁上被喷出的鲜血拉出一道扭曲的直线……他倒了下去。
蓑衣人从尸体上抽出了短刀,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被刀鞘砸翻在地的少年翻身爬起,不住磕头……头部磕在地上发出的闷身就着外面的大雨,有一种莫名的节奏感。
一声大叫打乱了这诡异的沉默,瓦房里屋本来掩着的槅门在慌乱中被拨开了一半,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
蓑衣人径直提刀走了进去,全然不顾连滚带爬自身边溜走的少年……
………………
是个年轻女人,一副江南水乡女人的模样,小小的个子,皮肤透着稻米一般的白。
她把自己缩在里屋木床的一角,死死抱着一条长长的枕头,下身不着寸缕,双腿却冲着推门而入的人,张开。
蓑衣人往前进了一步,女人发出了一种类似于哭喊的叫声,双腿猛地又向外开了一些,反而像是某种反抗
她死死抱着的长枕头上,套着一件孩子的衣服。
”腰上,翻…钱“蓑衣人突然开口说道,声音生硬且古怪。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
他像只大鸟般掠入了雨幕中
……………………
小村青石街道上,雨还在下
用倭刀怎么杀人呢?
真正的倭刀并不轻便,刀身窄却厚,重心靠近刀头。
倭寇里有一种刀法,全靠小腿和足趾踏地所崩出的一股力道,仿佛贴地飞行的大鸟般窜至敌人面前,怪啸着从敌手头上方斜着劈下,老手会避开那些会磕碰刀刃的骨头,从肋骨的缝隙里将刀滑出,只留下一具一分为二的尸体。
蓑衣人立在雨中,脚下的几具官军尸体手中还握着在刚才一击中被斩断的矛杆,血从大到可怖的创口里涌出来,混着雨水铺在街道青石板上,从高处看去,像是地上凭空绽开了几朵巨大的血花。
官兵人数不多,还活着的不过十余人。
江南军纪本就颓废,要是再这样暴烈地砍杀下去,很快便会溃逃,接着便是一场杀鸡屠狗。
蓑衣人却只是横着刀,刀上多出了几道大小不一的崩口。
他被一堵墙挡住了。
街道上自然没有墙。
一个军官,一根中平位的长枪,成了一堵墙。
军官是位相貌平平的青年,眼神极静,像两口深井。
雨渐渐稀疏,蓑衣人挪动脚步,换了一个刀势。
军官枪尖向右移了一寸
蓑衣人再换
枪尖再移
墙还是墙
撞上去无非是个“死”字
……
蓑衣人背后的瓦房顶上探出一个军汉的脑袋来,随后是一张渐渐张开的弓
放!!!
长枪枪缨炸开如扑食雄狮的鬣毛!
雨水随着刺击的方向激射而出!
枪杆里扭曲狂暴的旋劲将蓑衣扯成数片!
青年军官猛地沉身偏头!
“啪”一根射中青石板上的竹箭弹跳了一下,尾羽上扯着一顶斗笠。
一个站在青年军官身后的军汉倒下,胸口插着一柄倭刀。
哗啦啦一阵瓦响,一个军汉的尸首从房顶滚落,一柄短刀从从左眼斜插进了脑子。
青年军官的枪尖微微颤抖,胸口隐隐有甜味。
刚刚他只刺中了一张蓑衣。
街道上立着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根农家人用来捞井中落桶的毛竹杆来,很是粗长。
“狮搏兔……意尽力不尽……刺空,力伤身”中年人的声音还是那么的生硬……
他举起了毛竹,中平位
“看着”
………………
雨停了,本来厚重的云山露出了缝隙
夕阳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把余晖撒在小村的石板路上
剩下的官军全死了,尸体上没有创口,只是胸腹处塌陷了下去
青年军官挣扎着向前爬动
他的小臂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曲着,每一次爬动都伴随着刺骨的剧痛,可他还是涕泪满面的拼命扭动着,仿佛身后有极为可怖的东西。
他的身后,一个中年人提着倭刀,劈砍着地上死去的官军,嘴却不停,不知是说给年轻军官,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爹没让你见过我……“
“你父亲一门,一生只真传两人,除了儿子,还有一个不让人知道的徒弟“
”你爹和将主有约,徒弟从孤儿里选,当年从战阵上带下的尽传,二十岁出师,去边塞随将主,为自己的儿子在江南换一个百户……“
”算命先生说我是狗命,将主死后,高丽,倭国……狗走了那么远……终究还是想死在家“
…………
中年人的一双鞋子出现在了青年军官的面前,他停止了爬动
“南秀村的陈货郎,养着一个瞎老娘,不知道你在路上一枪挑了,算作倭寇首级,能算多少赏钱?”
“马家圩的那个教书的老穷酸,家里女儿生的漂亮,为何不同意你把兄弟这门亲,骂了两句,当晚就遭了倭……女儿被剥光了栓在牲口棚里,槽里是亲爹的脑袋”
“这个村子……也许只是比较偏僻……你们报赏首级不够 ?”
“师傅过世,我本不该杀你……”
青年军官抬起了头盯着中年人,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挤出来
”大师兄……“
”死在倭刀之下,传出去也是和倭寇死战的汉子……“中年人摇了摇头
军官的头滚了下来。
…………
太阳快要落山了……中年人眯起了眼睛
狗行千里,终究是要回家的
家要是不在
狗要杀人的,狗要吃人的
可是杀了人吃了人之后
家还是不在了呀……
一把柴刀出现在中年人的眼前
那个略有些疯癫的年轻女人举着柴刀,含混的说着
”杀倭寇……杀倭寇……“
中年人动了动嘴唇……似乎突然想起了遗忘很久的家乡话
“小娘子哦……”
他的眼泪突然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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