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命的底色是苦难。
生命本质是受苦,这天经地义天理昭彰。
生老病死,无人不苦,悲欢离合,无事不难。
许久以前,我尚年轻,偶然读到日本作家植永彦的短篇小说《马》,念念不忘(其实连作者的名字都忘掉了…… ,刚才这俩名字是俺瞎编的……)。
小说讲的是兄弟两人雨夜送鱼的故事。
他们家以运鱼为生。父亲每天半夜赶着马车到达港口,在港口装上渔民卸下的新鲜活鱼,与冰块一起装箱运到几十里外的镇上。
那一天,父亲病的很重,可运鱼的生意不能停下。兄弟二人请求父亲在家休息,由他们哥俩去完成送鱼的任务。
天寒路远,马已老,人还小,鱼很沉重。父亲担心他们不行,但穷人的孩子必须早当家。弟兄俩套上马车,赶到港口,装上了鲜鱼和冰块,一切都很顺利。可天有不测风云,小雨逐渐变大,道路越来越湿滑,老马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先是哥哥下车步行,随后弟弟也下了车。
最艰难的地方到了,这是必经之路上的一个漫长大坡,平时天晴时候,马车要顺利翻越就非常吃力,常需要父子三人前拉后推才能通过。今天父亲不在,雨又越来越大,老马使出了浑身解数,车轮还是在泥泞中越陷越深,哥俩一边拼命地抽打着马臀,一边使出浑身力气试图拖曳车子,可根本无济于事。后果是严重的,如果鲜鱼不能按时送到市场,就意味着灾难性的后果。在最后一次全力尝试后,筋疲力尽的老马一声哀鸣,蹄子一软,跪倒在泥潭之中。哥俩在风雨中手足无措,失声痛哭,闪电之中,他们看到老马的泪水伴着雨水一同跌落。
故事的结局似乎是哥俩碰到了路过的好心人,帮助他们翻过了大坡。
耿直的说,这篇小说文采一般,流传并不甚广,知名度也不高。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线上线下搜寻这篇小说,却一直一无所获查无此文。

(2)阅读是在别人故事中发现自己。
甚至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否真读过这么一篇朴实无华的小说。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这是一篇自己在头脑中虚构出的故事?是自己把想象和现实混搭,阅读与回忆混淆,自己混编了一幕亦真亦幻,如烟如雾的“头脑舞台剧”,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第一、捕鱼。
幼时父亲常带我一起去捕鱼,当然不是海边,而是河渠坑塘,那些年的水似乎格外大,到处都水波荡漾。每当渔网在水下被树枝杂物缠住时,我的任务便是扎个猛子潜入水下,把渔网和杂物分开,被水下杂物划破手足屡见不鲜,乃至鲜血长流也是家常便饭。可当时却并不觉得是在“吃苦”,只觉得是在“玩耍”。
第二、大坡。
从村头到责任田,确实有一道著名的大坡。无论是将收割的庄稼运回场院,还是把粪肥送到地头,都必须要翻越这道大坡。还未成年的我哥俩,都很难独立拉着满载的架子车(城市的孩子们该不会见过这种上古神器了。)翻越它。所以,我们兄弟二人一般都是结伴而行,在平地上我俩分别拉着自己的粪车,而到了坡前,就必须两人前拉后推合力拉一辆车,才能顺利翻越这道大坡。村里乡亲们一般都会在此处互帮互助。前几年,我归乡散步,没几步就走到了当年的坡下,惊讶地发现,坑洼崎岖的土路早就化为柏油坦途,曾经巍峨高耸的土坡已坍塌为平地,飞驰的汽车、电动三轮畅通无阻,不见了架子车,不见了歇脚的庄稼汉,也不见了吃力拉车的少年。
第三、老马。
我家并没养过马。但上个世纪80年代的农村,人民公社刚刚解散,听爷爷奶奶说机械怪兽远未普及,驴骡马牛遍地奔走。那些被沉重活计压垮的大牲畜,大多时候性情温顺,会乖乖顺从主人的皮鞭和呵斥,但在个别时候,特别是大忙的秋收季节,偶尔也有“罢耕”的时候。我见过两头“罢耕”的老牛,它们卧倒在湿漉漉的泥土里,口吐白沫,任凭主人呵斥,丝毫不为所动。民间俗话称受苦受累为“当牛做马”,可谓精准形象了。牛马尚可“罢耕”,农民却不能稍歇,活的“禽兽不如”常是农民生活的真实状况。
诗人臧克家的《老马》,写的是马,实则是人: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阅读无疑是作者和读者双向塑造双向感应的过程。读者被作者打动,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代入感”,所谓“共鸣”、“感同身受”、“於我心有戚戚焉”是也,看别人的人生苦难,流自己人生的泪水。
也许,正是少年生活的无数片段,在我的脑海中叠加、组合、发酵,与某些文字映射、反应、糅合,共同创作了那些斑驳的回忆。

(3)每代人的苦难互不想通。
作家刘亮程写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可以确定的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山坡。无论后来的我们如何顺利,这道山坡始终我们生命中千真万确的噩梦。
我们现在的学生,我都推荐他们阅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包括余华、莫言、史铁生、阿城的某些作品,是不是应该成为中学生的必读书目?),就是想让孩子们汲取战胜困难的精神力量,可效果是每况愈下,稀罕这些巨著的学生越来越少,连金庸这种曾经的“爽文”也被00后集体无视了。
想想也难怪,既然这一代人从未挨过饿,当然不会对谋生存的文学产生呼应。未曾“身受”,何来“感同”?
生存,从来不容易,时代不同了,“苦难”也只是换了个新“马甲”而已。不挨饿了,不等于就轻松快乐了。50后的噩梦是饥饿和动乱,60后的噩梦是失学和下岗,70后的噩梦是谋生与养老,80后的噩梦是育儿与房价,90后的噩梦是升学与就业,00后的噩梦是补习班与排名。不同时代的人们,只是改变了苦难的形式,不改苦难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生存艰难,生活不易,生命荒诞。70后体会过饿肚子,但至少保留了相对轻松完整的童年,相比于他们辗转于考试和补习机构的00后子女们而言,很难说哪代人的苦难更深重一些。
也许,在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缺的不是苦难,而是感受苦难的机会。
当下是一个影像泛滥、快乐泛滥的时代,直播和短视频瓦解了阅读和想象,愿意阅读文字的人越来越少,离开表情包就不会表达的人越来越多。“太长、不看”的“浅学习”、“短浏览”、“浅生存”已经使人们丧失了深度感受、系统思考的机会和能力。伴随着的各类“浅信息”的快速传播,普遍化的愚蠢和系统性的焦虑同步增长。
毋庸置疑,现在的家庭,过分突出了孩子的地位;现在的学校,过分强调“以学生为中心”;现在的媒体,过分追逐“方法科学”(成长不就是个“试错”的过程么?)。带来的问题是:孩子被过分宠爱和关注,缺乏独立体验困难的自主机会;教师和学校稍微严格的管理,已经丧失了获得支持的舆论环境;“快乐成长”成为一种政治正确,批评惩罚则成为过街老鼠。
其结果就是:娘炮、巨婴、妈宝、病娇、公主病。
多难未必兴邦,“苦难”并不是啥光荣的好事儿,可在举国欢庆的时候,忘掉“苦难”也未必英明。
注:这是一篇有点“丧”的随感,希望不会破坏读者的心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