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欲
巴黎 1891年5月
珠帘雨滴般一响分开,是马可进了占卜师房里。易莎贝倏地撩起面纱,蝉翼般轻薄的黑纱一团迷雾掠上头顶。
“你来做什么?”她问。
“你怎么没告诉我这个?”没理会她的话,他伸出一本翻开的笔记。光影晃动下,易莎贝能看出那是一棵黑色光秃的树。这树和画在他许多笔记本中的树不同,这树上插满白的融烛。主图周围是一圈取自不同角度,枝节盘错的局部细图。
“这是祈愿树。”易莎贝说。“是新的。”
“我知道是新的。”马可说。“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还没得空给你写信。”易莎贝说。“我也不知这可是你自己做的。很像你会做的那些东西。真好,那许愿的方法,用燃着的蜡烛点上自己的,放在树枝上。新愿望用旧愿望点燃。”
“是她的。”马可只说。他收回本子。
“你怎么确定?”易莎贝问。
马可一时无话。他低头看素描,懊恼画得仓促,不能准确捉住它的美。
“我能觉到。”他说。“就像知道暴风雨将来时周围空气的变化。一进帐篷,我就能觉到,越靠近树感觉越强烈。我不知不熟悉这种直觉的人可会察觉到。”
“你认为她也一样能感觉到你做的事?”易莎贝问。
马可没这么想过,不过看来会是这样。他发觉这念头出奇悦人。
“我不知道。”他只对易莎贝说。
易莎贝把滑落脸上的面纱再推到头后。
“好了。”她说。“现在你知道了,你想拿它怎样只管做好了。”
“事情不是这种做法。”马可说。“我不能为自己的目的动用她的东西。两边需界限分明。好比下象棋,我不能把她的子拿下棋盘了事。她走一步,我唯一选择是用自己的子回应。”
“可是那不可能有终局。”易莎贝说。“你怎么将死马戏团?那没道理。”
“这和象棋不同。”马可说。他努力要解释那些他虽然还不能表达确切,却总算开始理解的事。他看看桌面,几张翻开的纸牌还在桌上,一张格外引着他的注意。
“好比这个。”马可指着手持天平和宝剑,脚下写着正义(La Justice)的女子说。“这是天平:一边是我,一边是她。”
一副银天平出现在桌上纸牌间,摇晃着打着平衡,天平两边各一撮钻石,在烛光下光芒闪烁。
“所以目的是让天平倾向自己?”易莎贝问。
马可翻看笔记点了头。他不时翻回到画着树的一页。
“可是如果你们两个不断添加自己一边的天平,两边轮流增加分量。”易莎贝望着轻摆的天平说。“它不会断吗?”
“我不认为这比方恰当。”马可说,天平随即消失。
易莎贝皱眉对着空下的桌面。
“这要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马可说。“你想走?”他又问,抬头看她。不知想听什么答案。
“不。”易莎贝说。“我…我不想走。我喜欢这儿,是真的。可我也想能够理解。也许多些理解,更能帮上忙。”
“你有帮助。”马可说。“也许我唯一优势是她不知我是谁。她只有马戏团做回应,我还有你看着她。”
“我可没见过什么回应。”易莎贝反驳道。“她少和人往来。我没见有谁比她更爱看书。莫瑞兄妹都敬爱她。她对我也只一向友善。除演出外,我没见她做过一样出格的事。你说她做这些动作,我可没见她做过什么。你怎知那树不是易生.白若斯做的?”
“白若斯先生的机械十分了得,但是这不是他所为。不过她修饰过他的木马,这我肯定。我怀疑便是有白若斯先生这般才华的工程师也能让漆绘的木头鹰头狮喘气。那树根植地下,虽没有叶子,却是一棵活树。”
马可又转去看素描,指尖沿树的轮廓划过。
“你许愿了吗?”易莎贝轻声问。
马可合上本子没说话。
“一刻钟时她还在表演吗?”他从衣袋掏出表问。
“是,可…你要坐那儿看她演出?”易莎贝问。“她那帐篷将就坐下二十个人,她会看见你。你在那儿,她不觉奇怪吗?”
“她都认不出我。”马可说。表在他手中消失。“只要有了新帐篷,烦请你转告,我不胜感谢。
他转身走了,动得那么快,兜起烛火在风中摇晃。
“我想你。”他出去时,易莎贝说,只是这眷念被他身后珠帘落下的一阵脆响碾碎。
她扯下面纱,黑雾遮了面孔。
黎明时,最后一批占卜客人也离去,易莎贝从衣袋取出她的马赛纸牌。她一直随身带着这副牌,尽管她另有一副马戏团占卜用的黑白及灰色系的特制纸牌。
她从马赛纸牌中抽出一张。不必翻,也知是哪张。画上天使只印证了她已存的猜疑。
她没把这张收回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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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调氛围
伦敦 189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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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团到了伦敦附近。夜幕才降火车便缓缓驶入,毫不引人注目。车厢解体,门与走廊滑脱,悄无声息组成连排的无窗房间。条纹帆布四面铺开,绳索拉开,砰地扯紧,舞台在小心垂挂的帷幕里径自组装起。
(马戏团的人卸着行李,以为是有装卸工人在实施这么一番壮举,尽管一些变化显然是自动的。一度是那样,如今没有了工人,也没有后台助手把布景摆放入位。用不着他们了。)
帐篷坐落在静寂和黑暗中,马戏团要第二晚才对众开放。
艺人们这一晚多进了城,拜访旧友,光顾喜爱的酒吧,奚黎亚.博文却一人坐在她后台的房里。
她的房间和其它隐蔽在马戏团帐篷背后的房间相比不大,却放满书籍和用旧的家具。不成套的蜡烛在每个能摆下的台面上燃得正旺,照亮挂在大幅的重彩绣帏间的笼中睡鸽。温馨的小窝,舒服安静。
敲门声却是意外。
“这一晚你就打算这么过?”天野月子瞟了眼奚黎亚手里的书,问。
“看来你是另有提议了?”奚黎亚问。柔术师不常只为拜访来。
“我有个聚会,我想你也许能陪我。”天野月子说。“你一人独处的时候太多。”
奚黎亚要推辞,天野月子却执意,在奚黎亚最好的裙子中——少有几件带些颜色的,找出一件藏蓝绒镶淡金饰的裙子。
“我们去哪儿?”奚黎亚问,天野月子却不肯说。这个时候不论看戏还是芭蕾都太晚了。
奚黎亚见是到了莱菲耳府,就笑了。
“你可以告诉我啊。”她对天野月子说。
“那么就不成惊讶了。”天野月子回答。
奚黎亚只出席过一次莱菲耳府上举办的大型宴客活动,不过那一次该算是马戏团开幕招待酒会,算不上正规的午夜宴席。虽然她只是在试演和马戏团开幕间有数的几个场合来过这府上,她发现她倒认得每一位客人。
她陪同天野月子上门不免让众人惊讶。不过常德士热情招呼她,她还不及为自己冒然登门道歉,已是一杯香槟在手,被引进客厅。
“确认他们给晚宴添了座位。”常德士吩咐过马可,便引奚黎亚在房里匆匆转了一圈,确认她见过每位客人。奚黎亚却觉奇怪,他像是不记事。
芭棣娃夫人优雅一如平常。烛光下一袭似秋叶的暖铜色长裙熠熠生辉。薄吉思姐妹和白若斯先生明显在轻描淡写着一事,她们三个都穿着色调不同的蓝,不约而同的一个细处。奚黎亚的裙子便引为佐证,这不过是正时兴罢了。
几次提到一位或许来或许不来的客人,不过奚黎亚没听清这人的名字。
奚黎亚在这些彼此相熟的客人中略觉了些落单。不过天野月子说话会刻意带着她,她说话时,白若斯先生细听她说的每一字,让荔妮都打起他的趣儿来。
奚黎亚和白若斯先生很相熟,见过几面,往来过几十封信件。白若斯装得煞有介事,好像他们不过是认得。
“你真该去当个演员。”奚黎亚确认没人听着,小声对他说。
“我知道。”他说,听来倒像当真难过。“错失了本职,可痛可惜。”
奚黎亚和两位薄吉思姐妹都没有过长谈——荔妮比泰拉健谈。这一晚她对她们为马戏团所添的点睛之笔有了更详尽的了解。芭棣娃夫人的服装和白若斯先生的工程都是显见的事,薄吉思姐妹的痕迹则更微妙,却又几乎渗透在马戏团的每一层面。
气味,音乐,光线品质。及至入口处绒帘的份量。她们把每一细处打理得浑若天成。
“我们就是要触动所有感官。”荔妮说。
“有些要超过其它。”泰拉补充。
“是的。”荔妮附和。“气味常被低估,却最能唤起感觉。”
“她们精于营造氛围。”常德士对奚黎亚说。他也来搭话,拿了新满上的香槟换下她的空杯。“两个都是,极出色。”
“诀窍是看似全不经意。”荔妮耳语。“让人工倒像鬼斧神功。”
“再把所有融会贯通。”泰拉作了总结。
在奚黎亚看,她们对在座的客人也有着类似的作用。奚黎亚怀疑,倘若没有薄吉思姐妹的连连笑语,这些聚会可会在马戏团开业后这么久还持续着。她们恰好地发问,让谈话流畅,避免了冷场。
白若斯先生则是绝佳的对比,郑重周到,为这伙人的活力保持了平衡。
大厅里一个动静引着奚黎亚看去,别人也许把这动静归咎给了几只蜡烛,或是镜中的影子,而她立即知道了原由。
她趁人不备到了厅里,避开众人视线了进大厅对面昏暗的藏书室。房内只映照在一排在落日余晖下沿着一面墙铺开的彩绘玻璃的光芒下,暖色的光晕漫过近旁的书架,让余下房间落在暗中。
“我就不能有个晚上没你跟着自己开开心吗?”奚黎亚小声对暗中说。
“我不认为这类社交活动是在好好利用你的时间。”父亲回答,落日的光晕打上他部分的面孔和衬衫前襟,构成一道扭曲的红色光柱。
“你不是要指定我每时每刻怎么用吧,爸爸。”
“你在失去专注。”郝客特回答。
“我不可能失去专注。”奚黎亚说。“在新建帐篷和点饰之间,我还随时在控制着相当大一部分马戏团。此刻它关着,要是你没留意。我对这些人了解越多,就越能掌控好他们已经建好的部分。毕竟,他们创建了它。”
“我看这还有道理。”郝客特说。奚黎亚猜他虽是应了,还是沉了脸,虽是太黑看不清。“但是你记好,你没有理由信任那房里任何一个人。”
“让我清净些吧,爸爸。”奚黎亚说着叹气。
“博文小姐?”身后有人说话。她转身,惊讶地发现常德士的助理正站在门口看她。“夜宴要入席了,你若不介意,请随客人们一起到餐室用餐吧。”
“很抱歉。”奚黎亚说。她飞快朝暗处扫去,父亲已不在。“这藏书室的规模把我引了来。我没想会有谁留意我不在了。”
“我肯定他们会的。”马可说。“不过我自己也常被这间藏书室引来,很多次。”
这番话更伴着迷人的笑容让奚黎亚很是诧异,她很少见他是别样,除了些不同程度保有矜持的殷勤周到,或偶尔的面露紧张。
“谢谢你来找我。”奚黎亚说。她不免暗愿客人们说着话,只当在莱菲耳府上读书而无需正常光线的辅助,也不是稀罕的事。
“他们大概怀疑你凭空消失了。”他们走过大厅时马可说。“我想大概不会。”
他陪着她向餐室走,一路为她打开又扶着每一扇门。
奚黎亚的座位设在常德士和天野月子中间。
“这好过一个人过一晚上,不是吗?”天野月子问,见奚黎亚承认,便露了笑容。
菜一道道上着,当奚黎亚不再为惊人的美味分神,便做了一个破解客人们之间关系的游戏。看他们互相怎么答对,感觉隐匿在欢声笑语下的情感,捕捉眼神游移的所在。
常德士瞄向他那位英俊助理的眼神随着杯盏渐增愈见明显,奚黎亚猜亚里思泰先生心知肚明,虽然马可只是在房子一边安安静静。
花了三道菜工夫,她才断定哪一位薄吉思姐妹才是白若斯先生钟爱的。当那一盘盘摆盘精美,看似是肉桂全鸽的菜端上时,她便有了十分把握,虽然她不敢说荔妮本人就明了。
芭棣娃夫人被众人称作姨母,不过奚黎亚更觉着她是一位家长,不仅仅是姨母。当奚黎亚称了她“夫人”,每个人都诧异地扭头看她。
“马戏团的姑娘这么称呼多得体。”芭棣娃夫人说着眼波一动。“要是我们有意留你做夜宴常客,恐怕是得先松了这紧身衣的带子。”
“我以为饭后会松紧身衣带子。”奚黎亚不温不火,惹得一阵笑。
“我们要留博文小姐作常客,不论她紧身衣怎样。”常德士说。“记下。”他朝马可招了下手,又说。
“博文小姐紧身衣之事已记录妥当,先生。”马可应道,桌上又是一阵笑。
马可面上尚存一丝笑意迎上奚黎亚瞥过的目光,便转身离开,重落入背景,自如得几乎和她父亲汇入黑暗一样。
又一道菜上来,奚黎亚继续察言观色,得了空还要琢磨那遮掩在薄如羽翼的酥皮和清香酒酱下的肉,其实是羊羔肉呢,还是什么更稀罕的。
泰拉举止中却有什么让她觉着厌烦。有什么来而复去,几乎纠缠在她的神色间。一时她说得不亦乐乎,姐妹俩笑声此起彼伏,再一时,她又看似疏离,凝神望穿滴淌的蜡烛。
只是当那回旋的笑一时听着几近一声抽咽,奚黎亚才恍然,泰拉让她想到母亲。
甜品把谈话全止住。薄薄吹起的糖球摆在每只碟中,需剖开才吃得到心儿里云堆的奶油。
在一阵糖皮碎裂的嘈杂后,大家很快发现,糖球虽看似相同,每一只却都有着全然独特的口味。
众人少不得一通羹匙分享。有些还好猜着,譬如姜制蜜桃,咖喱椰肉,余下的便留作了美味传奇。
奚黎亚的那只显然是蜜糖,而甜蜜下一丝五味杂陈却没人说得出了。
餐后,大家在客厅里喝着咖啡和白兰地继续说话儿,直到一个时辰,客人们多认为是极晚了,天野月子却说,对马戏团的姑娘们来说还算早呢。
当他们终于起身告退时,奚黎亚被众人拥着道别,已和旁人别无两样,还收到几份马戏团在伦敦期间的饮茶邀请。
“谢谢你。”她们走时她对天野月子说。“这比我原想的开心。”
“大乐总是不期而遇。”天野月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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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在窗口看客人们告退,他紧随着奚黎亚的最后一瞥身影,直看她消失在夜色中。
他巡视过客厅和餐室,又去楼下厨房确认一切正常。雇员们都走了。他熄灭最后一盏灯,爬过数层楼梯,探望常德士。
“今晚夜宴很是尽兴,你觉着呢?”当马可走进这套占据整个第五层,每间房里燃着众多的将斑驳光影洒落在奢华家具上的摩洛哥灯笼的套房时,常德士问他。
“确是,先生。”马可说。
“还好,明天没有安排。该是今天晚些时候,管它什么时候吧。”
“下午有关于下一季芭蕾日程的会议。”
“哦,我忘记了。”常德士说。“取消,行吗?”
“当然,先生。”马可说着从衣袋掏出笔记本,记下要求。
“哦,定上十二箱易生拿来的那个什么白兰地。口味极好的,那个东西。”
马可点头,也记下。
“你不走了,是吗?”常德士问。
“不了,先生。”马可说。“我看回家是太晚了。”
“家。”常德士重复,仿佛这字听来生疏。“这是你的家,和你非要留着的那间公寓一样。还要更是。”
“我会谨记,先生。”马可说。
“博文小姐是个迷人的姑娘,你不觉着吗?”常德士猛地说起,扭头看他反应。
冷不防一问,马可勉强才支吾出几句他希望和他平日不失偏倚的应承话还算相仿的话来。
“只要马戏团在,夜宴就必定请上她,才好了解。”常德士毫无隐讳,咧嘴得意一笑以示强调。
“是,先生。”马可应着,极力保持无动于衷。“今晚就这些了吗?”
常德士大笑,摆手让他去了。
在返回他自己的房前,一套三倍于他的公寓的套房,马可悄悄折回藏书室。
他在几个小时前发现奚黎亚的地方站了些时候,仔细查看过熟悉的书架和一墙彩绘玻璃。
他猜不出她在这里做了什么。
他也没留意在暗中盯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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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梦人
1891-1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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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瑞珂.席森先生收到邮寄来的卡片,一只素色信封混杂在货单和公函中。信封里没有信纸或便笺,只一张一面黑一面白的卡片。“梦园马戏团”几个银字印在正面。背面白底手写的黑字,写着:
九月二十九日
萨克森,德累斯顿市外
傅瑞珂.席森先生喜不自胜。他与客户商量好,用最快速度做好手上的活,又在德累斯顿定下一间短租公寓。
九月二十八日他到 了德累斯顿。他在市郊转了一天,猜测着马戏团会搭建在哪里。没有它要来的迹象,只是有些微弱的感应。席森先生不知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觉到。事前就得了通知,他甚觉荣幸。
九月二十九日。料到晚上要熬夜,他起得晚些。午后他出了公寓找东西吃时,街上已嗡然传着一则消息:一家奇怪的马戏团一夜间冒出来,就在城西。好一座庞然大物,好多的条纹帐篷。他到酒吧时,人们正说着,还没见过这等的事呢。席森先生保持缄默,享受身边的兴奋和好奇。
日落之前,席森先生便向西去了。马戏团好找,因为外面已有了大群的人。他在人群里等着,诧异马戏团怎么搭起得这么迅速。他肯定现在它在的地方——就像它一直在似的——在他前一天在城中散步时还是空的。马戏团只顿现了。好像魔法,他听着有人说,席森先生也只好承认。
大门终于打开,席森先生好似久别回乡。
他几乎每晚在那里,白天坐在租来的公寓或酒吧,一杯葡萄酒,一本日记,把它记录下。一页页评论,悉数他种种经历,多是为日后不至忘记,也是为能在纸上捕捉下一些马戏团的痕迹,一些他终能把握的。
偶尔他和酒吧的酒友们聊聊马戏团。其中一位是当地报纸的编辑。在几番怂恿,数杯葡萄酒后,他设法让傅瑞珂给他看了笔记。一两小杯波旁威士忌后,他说服傅瑞珂,允许他摘录部分登在报上。
马戏团十月底离开德累斯顿,报纸编辑也兑现了允诺。
文章收获好评,之后接二连三。
席森先生继续写作,在随后几月中,部分文章转载在德国其它家报上,并终有译文在瑞典,丹麦及法国刊出。一篇文章辗转登上伦敦一家报纸,标题为“夜游马戏团”。
正是这些文章让傅瑞珂.席森先生成为一个公认的头目,马戏团最热衷的追随者们的名义首领。
有些人通过他的文章认识了梦园马戏团,也有人认为在阅读他的文字时油然而起的共鸣,以及对一个和他们一样在体验着马戏团的人涌起的亲近感,是奇妙且不可企及的事。
一些人找到了他,随之来的集会和聚餐便是一个俱乐部,一个马戏团同情人社团形成的前奏曲。
‘游梦人’这称呼初时只是一句戏称,却流传开,又因契合沿用下。
席森先生乐在其中。身边围绕着来自欧洲各地,有时还要更遥远的同道中人,大家一起尽情尽兴畅谈马戏团。他把游梦人们的事迹转录在自己的文章中。他仿着他们喜爱的马戏演员或表演为大家制作小型纪念钟表。(其中一件佳作是几个系绸带的小空中飞人,送给一位把她大部分游览时间都用在了那座阔大的帐篷里,仰头观看的姑娘。)
他甚至,也是无意中,在游梦人中发起了一个时尚潮流。在慕尼黑的一次聚餐上——许多餐宴虽是设在他家附近,但是在伦敦,巴黎和数不清的城市也有着同样的聚会——他说他在去马戏团时喜欢穿上一件黑色外衣,这是为了和环境相融,感觉是马戏团的一部分。但同时,他又会配上一条鲜艳的猩红色围巾,好把自己区分开,当作一个提醒,在心里他是游客,一个旁观者。
这番话很快在特定圈内传开,由此发起一项传统,游梦人在游览梦园马戏团时会穿上或黑或白或灰的外衣,另搭配一抹红色:围巾或是帽子;或是天气暖和时,别在衣襟或耳后的一朵红玫瑰。这也十分有助于认出其他的游梦人,一个知情者间的简单讯号。
有些人有法子,也有人便是没法子的也要想方设法,他们逐地辗转追随马戏团。马戏团没有固定行程是众所周知。马戏团每隔几周从一地迁往另一地,偶尔放个长假。除非帐篷已在某个城市,乡间,或是两者间的某片空地上伫立起来,没人当真知道它会出现在哪儿。
然而却有几人——几个熟悉马戏团及其运作方式,几个和相关人士保持礼尚往来的高层游梦人,会被告知马戏团的前往地点。他们再依次转告在其它国家和城市的人们。
最常使用的方法不明显,可经由人也可经由信件。
他们递送卡片。小而方形的卡片,和明信片相仿。式样不同,但是总是一面黑色一面白色。有些人便用明信片,也有人选择自己制作。卡片只写:
马戏团将至…
附上地址。有时会有日期,并不总有。马戏团以大致方式运作,不求事事精准。不过有了通知和地点通常就够了。
多数游梦人有自己常住的地方,不愿跑得太远。以加拿大为家的游梦人对跑去俄罗斯恐怕难免犹豫,但是到波士顿,芝加哥便不在话下;住在摩洛哥的人们可能去过欧洲许多地方,但恐怕不会一路跟到中国,日本。
不过有些人,或是有财力,或是有运气,或是得益于游梦人的大力资助,他们跟着马戏团云游四方,一站不落。但是他们都是游梦人,各以各的方式,就是那些只能在马戏团来访才能游览,不是一路追随的人们也算在内。他们互相发现了会相视而笑。他们在当地酒吧碰面,喝酒聊天,焦灼地等着太阳落山。
正是这些马戏团迷,这些游梦人在马戏团的宏观景致中见到细节。他们注意到服装的细微变化,招牌的精致繁复。他们买了糖花并不吃掉,而是包在纸中小心带回家。他们是痴迷者。是信徒。是瘾君子。马戏团的某种特质搅动了他们的灵魂,它不在身旁,会令他们心神想往。
他们互相寻到,这些在此投缘的人们。讲述他们如何发现了马戏团,如何那最初几步像魔术一般。仿佛步入了一个在一帘星光下的童话世界。他们高谈阔论着爆米花的蓬松,巧克力的甜蜜。他们用上几个小时讨论光线的品质,篝火的热度。他们坐着喝酒,笑得像个孩子。他们享受有心意相通的人们在身边围绕,哪怕只一个晚上。临别时,哪怕只是初相识,他们也会像老友一样握手相拥。当他们各自踏上旅途,会觉着比以往少了些孤单。
马戏团对他们也有耳闻,并存有谢意。往往有穿黑外衣,戴红围巾的人到票亭来,招招手就让进去,门票也不必付了;要么就送上一杯苹果汁或是一袋爆米花。艺人们在观众里发现了他们也会使出拿手好戏。有些游梦人是按部就班游马戏团,一板一眼走遍每座帐篷,看遍每场演出。有的则有他们自己喜欢的地方,进去了就难得出来,选择整晚留在小动物园或镜厅。他们是游到最晚的人,总要到后半夜,当游客们已多回家睡觉了的时候。
往往破晓前,梦园马戏团里已不见色彩,只一瞥瞥猩红色不时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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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森先生收到数十封游梦人的来信,他逐一做了回复。有些是单独信件,得了个答复就满足了;余下的则演为长时往来,一组组持续进展的对话集。
这天他在答复一封他觉着格外有趣的信件。写信人笔下的马戏团有着让人惊讶的细节。这封信和多数信件相比也更私人,深入探讨他的文章内涵,对梦之钟的描述有着需要连续观察上几个小时才说得出的细节。他把信读过三遍,才坐在桌前写回信。
邮戳是自纽约,但是他并不认得签名,不是他在纽约或其它城市曾见过的哪个游梦人的名字。
亲爱的博文小姐,他写道。
他盼望会再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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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合作
1893年九月至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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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到白若斯先生在伦敦的办公室时,只比约定时间提早了几分钟。他惊讶地发现这一向井然有序的地方却几近一片狼藉,到处是正在装箱的板条箱和摞放的盒子。桌子也掩在混乱中,看不见了。
“有那么晚了吗?”当马可敲了敞着的门,却在房里无处落脚时,白若斯先生问。“我该把钟留下,就在那边箱子里。”他指指沿墙一排大木板箱,只是可有哪只在嘀嗒作响却是难说。“我也想清出条道来。”他说着把箱子推到一旁,又拣起大堆的图纸卷。
“抱歉搅扰。”马可说。“我想在你离开伦敦前和你谈谈。本该等你另外安顿好,只是我想这事最好面谈。”
“自然。”白若斯先生说。“我想把马戏团规划复本留给你。就放在了哪儿。”他翻找着一堆图纸,查看标签和日期。
办公室的门静静关上,并没人碰它。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白若斯先生?”马可询问。
“当然。”白若斯先生说。他还在翻找堆卷着的图纸。
“你知道多少?”
白若斯先生放了手中图纸,转身,把眼镜推上鼻梁,好看清马可的表情。
“我知道多少什么?”他好一阵无语后问。
“博文小姐告诉了你多少?”马可以问作答。
白若斯先生诧异地打量了他片刻才说话。
“你是她的对手。”白若斯先生说。见马可点头,他脸上绽开笑容。“我怎么也猜不到。”
“她告诉了你竞技的事。”马可说。
“只是最基本层面。”白若斯先生说。“几年前她来我这里问我,要是她告诉我她做的每样事都是真的,我怎么看。我告诉她,我要么只好当真,要么就当她是个骗子,我说我做梦也不会想这么可爱的一位小姐是骗子。她就问如果不需要顾虑譬如重力这些限制,我会设计些什么。这样就有了旋转木马,不过我想你早知道了。”
“我也料到这里。”马可说。“只是我不确定你有意涉入到什么程度。”
“我的职位很实用,以我看是这样。我相信舞台魔法师会雇佣工程师,让他们的戏法看来超出实际。这里,我提供相反的服务,让真正的魔法看来好像机巧装置。博文小姐把这叫作“落实”,让不可信的可信。”
“她插手占星人了吗?”马可问。
“没有,占星人是纯机械。”白若斯先生说。“我要是能把结构图从那一堆乱糟糟里找出来,我可以给你看。那是年初参观芝加哥哥伦比亚世博会受到的启发。博文小姐坚持说不需再改进,不过我想要让它保持正常运转,她恐怕还是有事要做。”
“这么说你是一位自立的魔法师了,先生。”马可说。
“也许我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法做相似的事而已。”白若斯先生说。“我想过,知道博文小姐有个对手在哪里潜伏着,不管你是谁,大概都不需任何辅助。那些纸兽,譬如,真是奇观。”
“谢谢。”马可说。“我有不少即兴之作,想要些无需设计图纸的帐篷。”
“这是你来的原因?”白若斯先生问。“想要类似一种可变通的图纸?”
“主要,我是想确认你知情赛事。”马可说。“我能让你忘了这次交谈,你要知道。”
“哦,不需那么谨慎。”白若斯先生猛摆摆头说。“我保证你,我能够保持中立。我不喜欢一边倒。你也好,博文小姐也好,我都帮,或多或少依你们各自所愿,你或是她私下告诉我的事,我不会透露给对方。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一字。你可以信任我。”
马可扶起一摞要倒的箱子,考虑着。
“好。”他说。“不过我得承认,白若斯先生,我惊讶你会如此接纳这些事情。”
白若斯先生自顾一笑。
“我承认,在我们这些人里,我像是最没可能。”他说。“当我走进首次的午夜宴席,这个世界就变成一个更有趣的所在,超出我曾有的一切想象。是因为博文小姐能让木马的实木动物动起来,还是因为你能控制我的记忆,还是因为在我还没考虑到真正魔法前,马戏团本身就已突破我在梦中才有可能超越的极限?我说不好。但是我不会拿它做任何交换。”
“你会对博文小姐保密我的身份?”
“我不会告诉她。”白若斯先生说。“君子一言。”
“如此说来,”马可说。“我有事请你帮忙。”
*
白若斯先生收到信时,担了下心,害怕博文小姐会因事态变化而不悦,或是询问对手是谁。她很好猜到,他已知情了。
他拆开信,信中便笺只一句,我可以添置吗?
他回信给她,这是专门为双方控制设计的,她可以随意添置。
*
奚黎亚走下白雪皑皑的走廊,晶莹的雪花扑在发上,粘上裙裾。她伸手,笑看冰晶触到皮肤便融化。
走廊四面是门,她选了尽处一扇。她进了房里,身后卷带着一抹融雪。在房里她需弯身,才不至撞上自屋顶垂落下的书,书页翻开坠下,仿佛一片冰冻的页浪。
她一手去抚书页。手指一页页滑过时,整个房间轻摆起来。
她颇费了些时候才找到下一扇门,门藏在暗中一角,当靴子陷进隔壁房里铺的细若粉尘的沙子里,她不住笑出来。
奚黎亚站在一片莹莹闪烁的白色沙漠中,夜空璀璨四面铺开。空间感如此辽阔,她需伸手摸索隐蔽在星辰下的墙壁。当手指碰到坚实的墙面,她还不免惊诧。
她沿繁星密布的墙裙摸索着走,在周边寻找下一道出口。
“这让人生厌。”是父亲的声音,尽管光线昏暗她看不见他。“你们应该各司其事,不是这种…这种纵欲作乐的对比组合。关于合作的事我警告过你,那不是展示技法的正当方式。”
奚黎亚叹气。
“我看这挺巧妙。”她说。“还有比在同一个帐篷里比赛更好的方法吗?你也不好叫它合作。我怎么和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合作?”
奚黎亚只瞥见一眼父亲的面孔,他正怒视她。奚黎亚掉开头,再面向墙壁。
“那么哪个才是好?”她问。“是有树林的那间,还是铺了沙子的那间?你能知道哪一间是我的吗?这越来越辛苦了,爸爸。对手显然旗鼓相当。你到底要怎么断出赢家?”
“那不关你事。”父亲的声音嘶嘶低呵着,正在耳旁,近得叫她生厌。“你不争气,我原本对你期望很高。你要多行动。”
“再行动就精疲力尽了。”奚黎亚反驳。“我只能控制这么多。”
“这不够。”父亲说。
“什么时候是够?”奚黎亚问。没人回答,只剩她一人独立在繁星间。
她就地坐下,抓起一捧珍珠白的沙子,任由沙子从指间缓缓滑落。
*
独在公寓,马可用碎纸片搭建着纤小的房间。用书页,小片图纸,零星的壁纸和信纸做成走廊,房门。
他建的房屋通着奚黎亚已建好的。楼梯盘绕着她的厅堂。
留下空间待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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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漏嘀鸣
维也纳 189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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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宽阔,却因着物品庞杂看着要小些。墙面装着不少磨砂玻璃,却多被书架和柜子挡着。窗边的绘图桌几乎全掩在由文件,图表和图纸摊成的一片经严格编排的混乱中。坐在桌后戴眼镜的人混在中间,也快不见了。他的铅笔划擦纸面的声音和墙角钟的嘀嗒声一样精准,有条不紊。
有人敲了磨砂玻璃门,划擦的铅笔停了,嘀嗒走着的钟却不经意。
“一位薄吉思小姐要见您,先生。”助理从敞开的门口大声说。“她说您要是忙就不打搅了。”
“一点不打搅。”白若斯先生说了放下铅笔,从椅中起身。“请你让她进来。”
助理离开门口,却换上一位穿一身入时的蕾丝滚边连衫裙的年轻女子。
“你好,易生。”泰拉.薄吉思说。“抱歉我冒然上门了。”
“不需抱歉,我的泰拉。你这么美,一点没变。”白若斯先生说着吻了她的两颊。
“你也一天没见老。”泰拉意有所指。白若斯笑容闪忽,他别过脸,到泰拉身后去关房门。
“什么风把你带到维也纳来?”他问。“你家姐妹呢?我很少见你们两个分开。”
“荔妮在都柏林,在马戏团。”泰拉说着转去看房里陈设。“我…我没心情,所以我想一个人旅行一阵子。探访远方老友倒是个不错的开始。我该发份电报,可这也是有点儿一时兴起。再说我也不保证我就受欢迎。”
“你总是受欢迎的,泰拉。”白若斯先生说。他请她坐,她却没留意,只在摆满做工精细的建筑模型的桌子间兜兜转转,这儿停停,那儿看看,细探究竟:一道拱门,一道盘梯。
“我看,像我们这样,也分不清是老友还是同事了。”泰拉说。“是说着客套话,掩盖共有秘密的人,还是不止这个。这个真妙。”她停在一座精致的开式廊柱模型前,廊柱正中挂着一座钟。
“谢谢。”白若斯先生说。“这个还远未完工。我得把做好的图纸寄给傅瑞珂,他才能着手做钟。我想等到按比例建好,会更可观。”
“你这里有马戏团规划图吗?”泰拉看着钉在墙上的图表,问。
“没有,实际上,我没有了。我把图纸留在伦敦交给了马可。我原想留个备份存档,可一定是忘记了。”
“别的规划你也忘了保留备份吗?”泰拉问。她一个指头划过一排内嵌着长薄隔板的柜子,每层隔板上都堆放着精心编排的文案。
“没有。”白若斯先生说。
“你…你觉着奇怪吗?”泰拉问。
“那倒没有。”白若斯先生说。“你觉着奇怪?”
“我觉着马戏团很多事都奇怪。”泰拉说着拨弄着她袖口的蕾丝边。
白若斯先生坐到桌后,靠进椅子。
“我们是要谈你来这里想谈的不管是什么的事,不是要跳来跳去兜圈子吧?”白若斯先生问。“我一向不擅长跳舞。”
“我知事实并非如此。”泰拉说。她坐进对面椅子,眼睛还在房里逡巡。“不过这也好,我们坦言,做个转变,我常怀疑我们有谁还记着怎么做了。你怎么从伦敦走了?”
“我看我离开伦敦的原因和你们姐妹频繁旅行的原因大抵相同。”白若斯先生说。“总是有些太过好奇的眼神和假意奉承。我怀疑有谁会意识到我的头发停止脱落的那天正是马戏团开幕夜的当天,他们过了些时候确是开始觉察到了。我们的芭棣娃姨母可能就是不显老,常德士的种种可以当作古怪不去管,但是我们确是置身在一种特别的监控下,只是看似接近正常罢了。”
“那些能融进马戏团的人还好些。”泰拉凝视窗外说。“荔妮有时提议我们自己也跟着它走,可我想那只是暂时的法子,我们心意不定反会害了自己。”
“你可以放下。”白若斯先生静静说。
泰拉摇头。
“还要多少年换个城市也不够了?以后还有什么法子?改名换姓?我…我不喜欢被迫做那样的欺瞒。”
“我不知道。”白若斯先生说。
“还有许多事正在上演中,我们多不知情,这我非常肯定。”泰拉一叹说。“我想和常德士谈谈,可那就像我们在说两国语言。我不喜欢明知有事不对,还若无其事坐着。我觉着…不是被困住了,可也类似,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要找答案?”白若斯先生说。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泰拉说。她脸一时皱起,像是要哭了,却镇静下。“易生,你有时觉着是在做梦吗,一直?”
“没有,我不能说我是。”
“我觉着难分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泰拉说。她又在扯袖口的蕾丝。“我不愿意给人瞒着。我不太喜欢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
白若斯先生开口前先摘了眼镜,用手绢擦拭镜片,举在光线下检查上面散落的污渍。
“我见了太多我过去会认为没有可能,无法置信的事。我发现我对这些事不再有明确的界限。我选择尽人事,听天命。”
他拉开桌上一个抽屉,找了会儿后,拿出一张只写着一个名字的名片。便是倒着,泰拉也容易看出A和H,若是不再有别的字。白若斯先生拿了铅笔,在印刷的名子下写上一个伦敦的地址。
“我想我们当中不会有谁知道那一晚我们究竟是给卷进了什么。”他说。“如果你坚持深究这些事,我想他也许是我们中唯一能帮上忙的人,不过我不保证他会坦言。”
他把名片由桌面推给泰拉。泰拉细细看过,装进包里,像是不太相信那是真的。
“谢谢你,易生。”她没看他,说。“我很感谢,真的。”
“这是应该的,我亲爱的。”白若斯先生说。“我…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泰拉只心神不定地点了头,他们又聊了些不关紧要的事,钟嘀嗒着敲过后午时光,磨砂玻璃窗外的光线也明显暗下。他请她一起晚餐,她婉言谢过,一人走了。
白若斯先生回到绘图桌前,划擦的铅笔和嘀嗒的钟重又和谐并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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