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迟迟又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中,由于倒得太满,在送往嘴里的途中溢出了不少。
和来若曦的分手并没有使他陷入颓唐,一刻都没有。洗漱完后,他依然以极大的热情走进了教室,看着孩子们期待和尊敬的目光,路迟迟踌躇满志,深信自己已经摆脱了以前的自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么想时,路迟迟心中升起一轮明月,心潮澎湃。而实际上,实习的生活并不精彩,除了每天的上课,几乎所有时间都困在校园里。当实习的热情逐渐变淡,生活再次陷入一天复制一天的魔咒时,很多人都显现出对生活的厌烦,彼此见面总是唠叨几句,仍以原来的样子工作去了。路迟迟并不以为然,他觉得生活在一天天变好。“看似平静的事物实则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他说。理由是他窗前放着的一盆花一夜之间绽开了花朵。路迟迟分明记得那棵花一直是一颗黑绿绿的圆球,而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它却突然绽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脸朝着阳光的方向,傲然挺立。
但即使热情极大,也熬不过时间的风化。当实习仅剩下几天,返校近在眼前时,路迟迟再次陷入了忧郁。那几天,他似乎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赖床、拖沓、懒散总是困扰着他。他试图用冷水洗头来保持清醒,用强制熬夜来克服懒惰。而实际上,这些办法并没有奏效,他总是趴在书案上睡着,赖床到上课铃声,他作出的每一次努力,都感到力不从心。
返校进入倒计时时,困扰他近三年的噩梦再次出现,他总是在午夜万籁俱寂时突然惊醒,满头大汗,粗气连连。而更恐怖的事情接连发生,以前模糊朦胧的梦境现在清晰可见,以前梦后沾枕就着,现在彻夜失眠。而在失眠的时间里,恐怖的梦境一遍遍在脑海中闪现,其中大多是幻灭和死亡。路迟迟记起在梦中,他经历了七七四十九中酷刑,九九八十一种死法。凌迟、煎油锅、五马分尸已司空见惯;挖心、砍头、剧毒已不足为奇。白天,他依然如丧家之犬垂头丧气,眉头五岳顿起,心中四海翻腾。总是在吃饭时错将鼻孔当嘴,上课时前言混作后语。而就在实习的最后一天,大早起来,他看见窗前开了好长时间的花突然间枯萎了,所有的花瓣散在窗台,黯然曲卷,茎叶枯黄。
在返校途中,路迟迟一次次地试图使自己重涨激情,但每一次努力都显得力不从心。看着窗外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景色,路迟迟长久地陷在椅子里,表情木然,怅然若失。当火车到站,三个月前挥手告别的地方重现眼前时,路迟迟不无嘲讽地说:“一切依然是旧样子,连风都是一个方向。”说时,一阵风正好掀起了他的长刘海与额头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夹角,额前的粉痘清晰可见。记得返回时,孩子们送他笔记卡片,他都没有带来,棕红色皮箱里仍装着去时的东西。路迟迟平静地出了站,却在想到学校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诺城六级西北风中,衣袂撕扯,皮箱好几次欲挣脱而去。从火车站到学校的那段路程他花了很长时间,却并不是因为风。起初他三步一停,后来一步一停,最后直接坐在了路旁的椅子上发呆。直待到夜完全黑透下来,才姗姗来迟地走进了校门。而这个时候,同行的人早已吃过晚饭,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他走在校园黑暗的街道上,内心的羞怯渐渐湮灭消失,甚至有一段路哼出了轻快的曲调。他发现自己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轻松自如地避开一切障碍物。回到宿舍时,韩东城已经睡了,他的床铺仍像小山一样堆在床尾,轻轻一拍,灰尘乱飞。路迟迟却连掸一掸都没有,就胡乱拨开了被窝,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而更加奇怪的是,那一夜他并没有做任何噩梦,一夜都很安然。
路迟迟记起实习归来后的那段日子,很多人都开始专注于各种考试,有的人更是找起了工作。而他依然游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不再像一个流浪汉,更像是一只丧家之犬。坐在校园广场石台子上,盘着腿,以局外人的模样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空中云卷云舒,日头东升西落。韩东城自退隐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在宿舍、食堂、自习室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中处之泰然。当路迟迟发现这一变化时,下巴跌了下来,两只眼睛瞪直了,但却并不想作出任何改变。路迟迟记起那一段时间他和韩东城没有说上几句话,韩东城大多时候中午都不回来,晚上更是很迟。他来时,路迟迟早已昏睡沉沉,像奋力挣扎中断气的死猫一样,睡姿惊奇。韩东城本想靠近叫醒他并教他正确的睡姿,但在刚伸出手时,路迟迟却山崩地裂般拉出了一阵鼾声,韩东城毛骨悚然,半天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等回神过来时,却没了刚才的念头,脱了衣服上床睡去了。
路迟迟再度从噩梦中惊醒时,宿舍里空无一人,而脑海中一片空白,刚才是何种梦境已经无法记清,而试探性地躺下来靠在枕头上时一下子睡着了。等睡醒时,夕阳的余晖正端端地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宿舍里一片橘红色,外面红光满天。路迟迟翻起来,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夕阳已斜在前面楼顶掩住了半张脸,榆钱树繁茂的枝身粗壮忧郁。街上行人稀少,更听不见一丝吵闹。路迟迟走在校园街上,沿途遇见几个熟人,也不互相招呼,一直走到了湖边,习惯性地坐在大石头上,屁股地下一片寒凉。抬头望去,湖边坐着几个背书的人,这些以前从未进入眼球的人,现在却是那么清晰。路迟迟长久地待在那里,直到石头散发的寒气使身子不停哆嗦,黑透的夜幕看不见五指,才慢悠悠地跳下来石头。却一脚来不及刹住就踩进了湖里,听着一声声咕咚,路迟迟想起上一次踩进湖里正是这只脚,而俯下身一摸岸边的地形,便知道又是上一次的位置,于是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个世界在无止境地重复。
路迟迟拉起泡在泥里的脚,明显比上一次大,他使劲抬起脚踢了出去,原本想把鞋上的泥全甩出去,结果连鞋子都咕咚一声掉进了湖中央。而路迟迟看起来却很高兴,因为鞋子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溅出的泥更像是点燃的烟花。路迟迟心满意足地坐在草坪上,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只鞋子脱下来也扔进了湖里。“这样就不用跳着回宿舍了,”他说。正是他这一乐观的处理却造成了惊人的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他走过湖边时,清楚地看见他的两只鞋整齐地摆在湖滩上,不偏不倚地平行对着湖面,而左右张望时,四周空无一人。正在这时,一只乌鸦飞过,一泡屎正好落在他的鼻尖,他正欲破口大骂,乌鸦却先他一步跳到那块大石头上喊出了一声呜咽。路迟迟顿时毛骨悚然,惊慌之中突然觉得这像一个自杀现场,于是颤颤惊惊地绕过湖面跑了,就好像真有人在那里自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