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写了一篇《流浪歌手小耿》,有读者朋友说,最好不要称呼街头艺人为流浪者,尤其那些为了理想而追求的年轻艺人,他们或许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再者,也有一种歧视的嫌疑——人家和大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歌手一样,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靠自己的本事或称劳动吃饭,大家伙儿都一样,都是平等的人,为何要被按上这么一个特别的称呼呢?
不过,小耿自己说,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这样的称呼,因为他的确是一个流浪者,近些年来,他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停地跑来跑去,可不就是一个流浪者吗?还有一个原因,他羡慕那些古老的吉普赛人,他们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地在大地上流浪,尽情地释放自己。小耿还说,比起窝在写字楼里,饱受人际关系猫腻的折磨,还要时刻看着别人的脸色,街头卖艺的生活更能找到自我、实现自我。
是啊!看到小耿微微地闭上眼睛,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浑然忘却身外喧闹的陶醉,我们这些被世俗习惯观念左右着的小人物大俗人,在小耿这样的民间流浪艺人们面前,竟然会抱着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的确比较俗啊!想一想,谁也管不着人家,人家也不需要巴结谁逢迎谁,多洒脱啊,多独立人格啊,还有点牛!我们呢,唉,不说了,自己想想就知道了。
也许受这种心理影响,小耿对于那些给他糖葫芦、大煎饼、水果干果的听众,有一种本能的拒斥心理。小耿说:“听我的歌,想给听歌费的,就给点儿;没带零钱,就请鼓鼓掌;鼓掌都没兴趣的,也无所谓。但请不要同情我,不要施舍我。我靠自己的歌喉吃饭,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施舍。”
说这话的时候,小耿脸上甚至表现出一种英气,一种有追求的青年人才有的、让人在心底里敬佩的气质。
与小耿不同,歌手小夏对于听众赠给自己的糖葫芦、大烧饼、苹果香蕉之类的食物,总会笑眯眯地说声“谢谢”,然后乐呵呵地、恭敬地接过来,轻轻放在一边的行囊上,继续唱歌。
小夏是在北京召开APEC会议期间到来到北京的。一名听了几次歌的中年听众打趣:“嗬!艺术家,你难不成是跟着奥巴马默克尔一起来的吧?是不是来给APEC献演的啊?”
看上去比小耿要大几岁、年龄约莫在三十岁左右的小夏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和那位听众开玩笑:“大哥,是啊是啊,我就是专程来给APEC献演的。咱们国家召开这么重大的国际会议,把那么多的外国大佬都叫来了,作为中国人,我骄傲,我自豪,所以我歌唱。”
一名青年笑着说:“哦,挺会拍马屁啊,迟早会成名的。恭喜你啊!”说完,走开了,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艺人啊,艺人!”
小夏当然听见了,尽管人潮汹涌,市井噪音像浓雾一样裹着小夏这个角落,但小夏是干啥的?专业的音乐人士啊!专业音乐人士身上哪个器官最灵敏?耳朵!
听到愤青的揶揄,小夏怔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冲着愤青的背影说:“呵呵,艺人出来讨口饭吃不容易,那也不过是艺人的开场白,你又何必那么高大上呢?善恶是非,人该咋样活着,兄弟漂泊好几年了,懂!听你说话,你不明白,你和江湖上踢场子的大爷混混没啥区别!”
小夏在香山唱了好几天了,还从未见过他这样郁闷。不过,仅仅一小会儿,他微黑的国字脸上就恢复了惯常的笑眯眯。一个走南闯北的艺人,啥没见过?大小俗人乱不了他的方寸。
小夏当然不是APEC组委会邀请来给大会助兴,他在会议期间来到北京,来到香山,仅仅因为北京放假了,而且一放就是一周,香山上人流如织啊。在这儿挣钱比城里更方便,也少有城管骚扰。
小夏说,这次到北京来,是头一遭。小夏是湖南人,打小喜欢音乐,在老家上过音乐学校,此前一直在广州、深圳、上海等东南沿海城市流浪卖艺——哦,应该说是为了理想四处追求,一边靠自己的音乐挣钱糊口,一边希望能够找到更多更大的发展机遇。小夏毫不隐讳:“当然想成名成家,这是我从小的追求。有了名气,可以让自己的音乐才能更好发挥,可以挣到更多的钱,生活会更容易。追求音乐艺术的同时,也追求高质量的生活,没啥不好意思的。”
小夏同时表示,出来卖艺,也希望能够偶遇爱情。他坚信,这样的爱情注定会是纯真的,爱上他的一定会是上天为他创造的那个唯一的另一半,因为,能够爱上一个流浪艺人的女子,一定是和他一样喜欢像风一样自由的人。
小夏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
几年来,小夏先后参加了多家媒体多种形式的比赛和表演,他面前的摊子上,摆放着他的演出照片,有湖南卫视的,有广东卫视的,好几家,还有几张获奖证书。
一名小美女依偎着男友,看了看小夏的演出照和获奖证书,认出了照片上的著名男女主持人,有点儿惊讶地悄声对男友说:“哇塞!看上去好像是真的呀,不像是PS的!有这样的成就,咋还流落街头卖艺呢?”
眉清目秀、戴一副雅致眼镜的男友轻轻拍拍女友的头发,止住了她。
小夏苦笑着摇摇头,说:“上了湖南卫视广东卫视就了不起了,这有什么呀?在演艺圈,像我这样的所谓人才多了,演艺圈不好混啊,要付出比其它行业多出不知多少倍的代价!”
听了小夏的歌唱,没有人会怀疑小夏的获奖证书。香山老户儿中的音乐发烧友艺人粉丝有不少,他们听到过来自四面八方的歌,小夏一张口,大伙儿都听出来了,这爷们儿不是一般人儿,不但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浑身更生满了音乐细胞。不少流浪歌手只会唱通俗歌曲,小夏呢?通俗歌曲唱得有滋有味,民族唱法和西洋唱法,更让人肃然起敬。尤其别具一格的,小夏的拿手好戏是男声女声一个人唱,这种唱法好像叫男女反转什么的。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清脆悠扬的美女狐大姐;
“绿水青山带笑颜。”浑厚高亢的砍樵郎刘海。
起初,小夏前面没几个人。很多人在远处听到一对儿青年男女精彩的对唱,颠颠儿地循声跑来。在香山,许多年了,除了那对常年在此卖唱的老年盲艺人,真还很少见到年轻女艺人。听到诱人的女声,一个接一个的老少爷们一边相互招呼着,一边兴冲冲地围过来。到了跟前,奇怪,只见一个帅哥,美女呢?听了会儿,醒过神儿来了。
不过,没人失望。大伙儿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香山老户儿还会高声喝彩:“好!一绝啊!”
小夏停下来,笑眯眯地连声道谢:“谢谢!谢谢大家捧场!”
小夏的听众形形色色,有香山老户儿,有外地游客;有中国人,也有金发碧眼的老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给听歌费的、给的较多的,青年人和小女生比例最大,还有一些看上去有涵养的老太太。老年人显然抱着某种同情,青年人表现出的大多是粉丝的喜欢。无论何种心态,正像小夏说的,都是热心听众。
一名高个子的漂亮女生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一边听歌,一边吃着其中一串。听完一首歌,她跑过去,将另一串长长的、馋人的糖葫芦送给小夏。小夏笑呵呵地接过来,说声“谢谢美女!谢谢妹妹!”然后,轻轻放在一边的架子上,并且补充说:“这会儿要唱歌,待会儿大哥一定美滋滋地品尝。”美女冲小夏开心地笑了笑,背着小背包,轻快地小跑着消失在人流中。
一名香山老户儿听众说:“嗬,她是不是把你当要饭的了?”
小夏呵呵一乐,没说话。
小夏前面的一堵断墙上一直靠着一名忠实听众。他是香山老户儿,老崔,在香山住了好几辈儿了。一连几天,老崔吃过午饭就来到小夏这儿,歪在那堵断墙上。怎么歪着了?身体不好?非也!老崔五十来岁,尽管膘不够,看上去满是肌肉,身体硬朗着呢!那为啥总是歪在断墙上呢?
和老崔一起歪在断墙上的,还有半瓶二锅头。老崔中午喝了点儿,这会儿一边继续一口一口地啜着,一边歪在断墙上听小夏唱歌。
“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在相对的视线里,才发现什么是缘。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付笛生深情的男声。
老崔怔了怔,一动不动地听着。
“把你的情记心里,直到永远。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在风起的时候,让你感受什么是暖。一生之中最难得,有一个知心爱人。”任静温柔的女声。
老崔扭了扭身体,开始揉眼窝。
“不管是现在,还是在遥远的未来,我们彼此都保护好今天的爱,不管风雨再不再来,从此不再受伤害。”
男声女声如泣如诉的合唱。
老崔扔下酒瓶,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捂着他那张尽管没有多少皱纹但黑里透红红里透黑的脸,低声抽泣起来。
也许有人会误以为老崔是个单身汉或者半道儿不得不单身或者最近失恋了。千万不要胡猜,否则,老崔醒过来,会和你吵架的。老崔出租房屋,一年有十几万的收入,而且儿孙满堂,老伴儿健在,两口子每天一起爬香炉峰。只是老崔比较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喝;一喝就喝多;喝多了,感情自然就比较脆弱。话又说回来,也许还不完全因为老崔喝多了感情比较脆弱,更主要的,可能是小夏的歌唱得太投入了。任何一名听众都能听出,小夏唱得不比付笛生任静两口差多少,甚至比他俩还要高,他俩是俩人,小夏是一人身兼二职啊!
如果你认为老崔这样的酒晕子不懂音乐,或者说,他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一个酒晕子的发酒疯,不是因为音乐艺术发烧,那么,你体内肯定缺少艺术细胞,你肯定比较俗。一个人喝多以后对艺术的感觉,才是最自由最佳的审美状态,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沉浸进去。一大群人道貌岸然地坐在大剧院里,“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和受刑差不多。
小夏的歌声停住了,老崔的哭泣也止住了。他抹了把鼻涕眼泪,挥舞着酒瓶子,磕磕巴巴地对周围的听众说:“你们大伙儿可别以为我是酒晕子,是外地来的流浪汉,在人家这儿发酒疯。我老崔是北京人,香山老户儿,我不是流浪汉瞎胡闹,我是被人家这小伙儿唱感动了,真的感动了。感动了不就得哭吗?不哭咋算感动哩?”
这不,一旦稍微清醒点儿,一旦醒过神儿来,音乐细胞反倒睡着了。
另一名大妈听众也听了好久了。老人家揉了揉眼睛,给了小夏五十块钱,对小夏说:“孩儿啊,你给我张名片,赶明儿我把你介绍给我儿子,我儿子在电视台,就是做娱乐节目的。”然后,大妈又对老崔嗔怪道:“你别在这儿给人家添乱了,又影响氛围,又耽误人家挣钱。你看,胆儿小的,都被你吓跑了。”
老崔嘴里含含糊糊地嗫嚅着:“我不添乱,我一边儿呆着去。”
小夏乐呵呵地说:“没事儿的,大妈,大叔在我这儿听了好几天了,我很感动。在全国各地,有大叔这样的粉丝,有您老这样的热心人,我感到无比的荣幸。”小夏这样说并非客套,说这话的时候,小伙子的眼睛被西山上斜射过来的阳光照耀着,有一丝泪光在闪动。
小夏扭过身,擦了擦眼睛,很快回过头来,尽管连续唱了大半天了,他还是精神抖擞地大声说:“谢谢大妈!谢谢大叔!接下来,我再给您二老、给各位朋友演唱一曲,《北京!北京》,我用这首歌曲,表达对北京的爱,表达对诸位北京听众的爱。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
北京……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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