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从一片幽冥之中醒来,是风,摇响我驱妄台的旗子,将我从梦中摇醒。它扰我清梦,着实可憎。我推窗望去,那旗子哗啦作响,得意的朝我挥动。
我才算明白,阎王赐这旗,原是何意。
此刻,我用铜镜前的一把梨花木梳,刮着头发。我的银发似雪,落了一地。
茅屋内,烛火灯影,暖暖间还有女儿红的香气。这味道好闻,似初春的梨花,清香扑鼻。凡人的心思,灵巧的融进酒里。
窗外的风声不止,今日的黄泉风急沙忙。其实,黄泉日日都如此,不过是我自个孤寂,无趣,想要为它分个别样出来罢了。
我拢了纱衣,提了长明灯走到驱妄台。有鬼差过来,抱拳向我行礼道:“孟婆。”
我点点头,望一眼他身后的女鬼,她的身上还有阳气的味道不曾散尽。
昨夜冷透的汤凝固成冰,我升起鬼火,把地上的鬼骨添进炉里。蓝色的火焰跳跃着蹿起,像毒舌的信子,不时的想爬到我的身上来。
我抬头看那女鬼,她生得好看,是那种少见的骨子透出的美,她淡淡望我,眼神凄然。想来,生前往事,也未曾断清。
她忽开口,泣不成声的唤:“婆婆,我……”
我停下盛汤的勺子,回她:“姑娘,若是有话,不必多想。我记性不好,不过是一碗汤的功夫,便能忘了。”
她抿着嘴摇头,缓缓开口:“婆婆不知,我并非是贪生怕死。”
我点点头,低头拿过一只碗,将锅里煮沸的汤,盛起,“生死自然,贪怕亦是无用。”
“只是……只是,我不曾死得明白。”她咬着牙,眼里的泪珠滚落入锅。
黄泉寂静,风沙呼啸而过,携了她的那句,不曾死得明白。吹过整个八百里黄泉,落进轮回之鬼耳里,皆是一怔,顿住身形。
我手里的汤荡了出来,点点滴滴如她坠下的泪,滚烫无奈。
我望着她,竟第一次生不出言语。她却又忽然笑了,嘲讽的摇着头笑,“其实,我连活,都不曾活得明白……”
我知她前尘难断,孟婆汤不是良药。
二
我翻开阳卷,寻她的名字,阳卷上,她名字上的红光若隐若现,阳气忽明忽暗。我心下疑惑,轻拧了眉看她,“姑娘,可否借一滴血与我?”
她并不犹疑,咬破指尖,血滴入阳卷,她的名字陡然亮起,阳气混着鲜血泄出,香甜无比。引了忘川河底的恶鬼,探出头来,张牙舞爪,想要活吃了她。
我赶忙挥手设下结界,隔开她身上流转的阳气。我继续查看阳卷,此事实在诡异。
地狱千年也难出此错,生人入黄泉,虽不死,可也会伤及阳寿,命不久矣。所以,地狱行事的鬼差,都是万分仔细的。断不会轻易勾错魂魄。
她原名唤阿若。身世离奇,自小不知其父,不知其母。
阿若记事时,便跟着卖艺不卖身的江南音师学艺,因着她聪慧机灵,没多久就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画舫艺女,艺名,柳青。柳青才情俱佳,盛名远传于世。不少大户人家公子老爷,听她唱曲抚琴后皆为其醉。纳其之心,昭然若揭。
可柳青却有几分孤傲性子,并不为其所动。依然每日立于船头,轻纱遮面,抚琴作画,身姿缥缈。
柳青的做派越发让人追慕,生叹。一时,她风头无二。成了江南有名的才女。世人皆传奇女子也。
这样的女子,却意外邂逅了丞相之子,王恒。王恒只是奉命来江南一带巡查。江南风景天下皆知,可他眼里最美的风景是柳青回眸时,浅淡的笑,细碎的发贴着耳鬓轻轻的晃。晃花了他的眼,晃进了他的心里。
柳青见王恒一眼就知道,她的良人,便再无其他。两人互生爱慕,柳青把真心和身子一起付与王恒。她一心信着,他会如花前月下许诺的一般,八抬大轿正经抬她回去做夫人。
江南流水,落花飘忽,从不见,流水有意。却只道,落花情深。
王恒回了盛京,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似那流水,无了痕迹。
而那江南才女柳青,却一夜之间成了残花败柳。传闻,才女柳青,竟身怀有孕。其父,不详。
世人皆说,画舫女子,再有才情,终不过是,虚晃招牌,提高身价,行的事,到底还是风尘女子所为。
柳青的盛名一夜之间,成了笑话。无人知,她为何咬死牙关,铁了心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由了外界的人,百般编排,众议非非。
只有柳青自己知道,一个负心郎,提了,又能如何。难道,真能指望,丞相之子,八抬大轿,将她一个卑贱女子抬去做夫人?
只怕,夫人还未做得,死人便是她无疑了。她不是不知,权贵之家的厉害。她只是,被情冲昏了头脑,做了一场白日梦,罢了。
三
柳青日夜抚琴,琴音决绝哀伤,传遍百里,闻者皆涕泗横流,悲伤不已。
九月过后,柳青产下一女。柳青未曾回头看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就让贴身婢女将这孩子隐去身世,送去郊外,寻一农家人抚养。
她的贴身婢女问她:“姑娘这是何苦?”
“小姐跟着我们,总比跟着农妇日子要好过许多啊!”
柳青冷笑几声,望一眼满室华丽,“你怎会不懂,这样日子不过是为男人的玩物罢了。”
“我只望她,活得是个人罢了。”
从此,江南再无才女柳青,只有一处别院艺馆,馆主名唤阿若,终日倚在廊亭上,笑容冷艳,又弹得一首好琴,琴音哀伤决绝,令人动容哀伤。
听说,此处别院,从不轻易接待客人。所接之客,非富即贵。
阿若另立别院,也有快要十年的光景了。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聪明伶俐的小丫头。那家人待她极好,虽不能富贵,却得了平常孩子的欢乐。于阿若而言,这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阿若以为,此生,就这样悄悄守着女儿,守着自己的小院,和院里的姑娘,过完此生,也便无憾了。
她从不曾想,会再遇王恒,带起掩于岁月的伤。
夜凉如水,露出成冰。大雪纷飞的夜晚,阿若立在廊坊上,望着漫天大雪纷纷落落,泥泞成泥。
院外突然多了呼啸匆忙的脚步声,阿若轻了脚步,转身想要回屋。
突然一把冰凉的匕首轻横在了她的脖子上,来人压着声音问:“姑娘莫怕,听闻江南首富,杜老爷今日宿在你这院里。我乃他的故人,想与他叙旧一番。”
“还望姑娘指路为好。”
阿若心惊,却依然面不改色,“若是故人,何必如此?”
脖子上的刀近了,温热的血顺着刀细细流淌。阿若闭眼,认命的笑笑。
“你倒不怕死,莫不是,他也与你相好。烟花女子,竟为了恩客抵命。”
阿若无声,只淡淡的回:“江南首富死于我处,我亦无活路。只怕,整个院里的人,都得死。”
“可你形单影只,穷途末路,杀我一人,惊扰他人。门外那些守卫,必会冲进来,你也得随我黄泉相赴。”
“不过,那倒也算你应了曾经许我的诺。不是吗?王恒。”
脖子上的刀,又逼近几分,阿若吃痛,嘤咛出声。王恒用一张白帕捂住她的鼻子,瞬间,她便晕死过去了。
黑夜大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青砖白瓦,枝头红梅,一映成景,美不胜收。
阿若从一破庙醒来,身旁的篝火已凉。一身黑衣的王恒立在旁边,眼神冰凉的看她。
阿若却自若的束了发,眼波流转,淡然的看他,“王公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王恒提气,运了功力在手上,“你如何识得是我?”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阿若笑着回。
王恒面露愧疚,眼神闪躲,“当年之事……”
“我……亦无法违逆家族之意。”
阿若还是笑,“是,柳青怎会不知公子的难处。”
“只是可惜,如今公子,连着公子的家族,都幻化成风,落入尘土,不过是阶下囚罢了。”
江南的风,一向是极快的。当朝丞相,意图谋反,诛九族。男子皆砍头,女子流放为奴为婢。这样的消息,不过几天,江南就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王恒出逃,亡命天涯。连阿若也没有想到,他竟会出现在江南,在她的小别院。
那日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原是没有感情的,而持刀者却在见她之后,明显身形一顿,加之,他虽压了声音,阿若却还是,一句就听出是他了。
王恒听闻阿若的讥讽之意,脸色颓了。朝着阿若深深的还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阿若敛了笑容,冷哼一声,“就这样走了,你有钱赎你那卖入的柳巷的发妻?”
王恒顿住脚步,凄然道:“既然你知道,又何必羞辱。”
阿若起身,拍去华服上的泥土,“你倒对她有情,有义。”她眼里闪过一丝嘲笑,“想不到你的妻,终还是烟花女子。哈哈哈,王恒,你逃得掉老天的算计吗?”
“哈哈哈……”
阿若疯笑,笑到眼泪流了一地,淌湿一片印记。
王恒在这笑声,冒出风雪,脚印成泥。他终没有告诉她,就是因为曾经负了一个人,他就曾立誓,此生,不再负任何人。
阿若不知,她们是错过,还是,错。
三
连着下了一月的雪,王恒的妻子,一路押解,终于到了江南。阿若花了数倍的银子,把她从花舫里买回了别院。卖人的老鸨说:“阿若姑娘真是有趣,花大价钱买这样一个姿色渐衰的老女人,是为了拿去院里扫地?”
阿若不答,带着王恒的妻子回了院子。她知道,只有他的妻子在这里,那么,他一定还会再来。
一定,会再来的。
那夜的阿若,彻夜未眠。她站在廊上,手抚摸着不久前,他在她脖子上留下的疤痕。没有表情。
她早已在今夜放出消息,让王恒的妻子,接客。
所以,他一定会来的。一定。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倒地,然后失去知觉。
四
后来,就被鬼差押进了黄泉地狱。她立在驱忘台上问我:“婆婆,可是王恒……是他杀了我?”
我摇头,回她:“不是。”
“那夜,王恒确实来了。可她的妻子已经先一步,上吊而去。”
她似不信,摇头道:“我只不过是吓王恒,并没有真让他妻子接客。”
我望着她,“可他的妻子,却因你的假消息,选择了自戕。”
“那王恒,可是恨我,所以……”阿若自以为是的,得出了结果。
我收了阳卷,轻轻的叹息,“是王恒发现了你,又用内功护着你的心脉,肉体。你阳寿未尽,待我上禀阎王,查清了原由,还你回人间。”
黄泉风大,吹得阿若颤抖,她身形不稳,晃着问我:“王恒,他没有杀我?”
我回:“没有。”
“可他的妻子却因我而死,他为何还费尽功力救我?”
我伸手欲将端给她的汤收回,“凡间情爱,并无明白可言。”
我没有料到,阿若会突然发劲,端过汤碗,决绝的喝下。
她喝汤之前,只留下一句:“婆婆,我不回阳间了。我只愿记,他此生负我。而我,绝不和他两不相欠。这般因果,来生,就可再遇见了吧?”
我来不及夺碗,便见汤已入她肺腑。我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可她这般,来世必是孽缘,两败俱伤,又是何苦……
鬼差一路狂奔至此,大声疾呼:“孟婆留人!孟婆留……”
阿若身体的阳气渐渐散了。鬼差用定魂术将她的魂魄保住,“虽晚了一步,但也还可救。”
我顿住动作,鬼骨落地,“非救不可?”
鬼差点头,“孟婆也知,阳寿未尽而亡者,影响重大,不可小觑。”
“我去阎王那讨张还阳符,将她的魂魄封印进肉体,只是她情丝已断,阴气入体,只怕是要结成恶鬼之人,再无情,无心。”鬼差说罢,便要去阎王殿了。
“既如此,那就我来,助她还阳吧。”我一边将身体的灵气渡出,一边逆行运功,替阿若续上断裂的情丝。
我知,阿若一定不想要,行尸走肉的活。
我的灵气可渡她驱除入体的阴气,也可以续她断裂的情丝。
世人只道,黄泉的孟婆,斩情断爱,了却前尘。却不知,天界阿香,乃上古情花所化,拥有天地与生俱来的万物之情。
可我是孟婆,没了仙骨,如今这般逆行运功,也只能尽力保阿若的情丝,八九不断。
却终不能为她,续得圆满。
鬼差见阿若的阳气已经归体,且福气命势都有了变化。
“谢过孟婆了!”
我眼前一片黑暗,灵气虚弱,强撑着摇摇头,便不再说话。
我其实不知,自己所为,到底算得对,还是错。
黄泉的沙,急急的刮来,将我的银发,卷乱一团。
只见一个黑影渐进,他浑身怒气,眉眼紧拧,再近几步,便要毁天灭地一般。
他手上的朱笔未干,滴着墨汁,落了黄泉一地。
像是生根的花朵一般,朵朵明艳,绚烂。风起,吹乱黄沙,花作泡影,破灭无痕,无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