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淼淼
是蔡太太啊。
伏月（三）
蔡太太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原本还算富裕，但完全经不起蔡先生这个老男人的挥霍。
他赌博，他抽烟，他好像有一切的缺点，很快连蔡太太剩余的那一点点私房钱也没有了。蔡先生又不停地换工作。蔡太太也不免常常要发起脾气来。
她恨他要生那么多的孩子，她恨他从来不对家庭负什么责任，她恨他总是不讲卫生，她恨他永远要叫自己收拾什么烂摊子。
她养成了嗑瓜子的坏习惯，总是戚戚冷冷地仰着脸，身子一摇一摆地，旗袍之下显出丰满的身材，有点油腻，仿佛从前的优雅已经不再。
伏月（三）
但是在旁人面前，蔡太太总是那么依顺，“我先生说等会要下雨，一定要准备把伞的。”“这事等等我问问他看。”在旁人面前，两人感情是那样“模范”。他就是“天”。
但还好，蔡太太还懂得算术、还识字的。于是两人开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蔡太太管账，芊芊素手上上下下飞快敏捷地拨动着算盘，那样子灵动得很。
仿佛挣脱了家庭的束缚，仿佛又回到了少女的年代，那样乖巧的自己，又是那样不羁的自己。
是怎么一来，变得什么都没有了呢？
伏月（三）
现在结了婚上十年了，儿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从前有过这样的自己，尤其是她的丈夫。偶尔回忆一下以前的小姐生活，自己便也觉得难为情了，仿佛近于无赖的。
有谁还记得自己那个好听的名字：伏月呢？伏月。伏月。她常常不免要掉下眼泪来。
那真是，充满战争的中年。
还好，她的女儿们都嫁了人，虽不是“女打字员”“女程序员”，但做个“女结婚员”，相夫教子什么，也是好的。
尽管她很应觉得，结婚并不是那么回事。她也有过年少的冲动，但那又算什么？她梦里的檀郎，都变成了什么？时间只会欺骗人罢。她的儿子们也都娶了妻，这还好常常使她骄傲。——她不求儿子能娶到什么知书达理的。
伏月（三）
四、果
蔡太太很快地老去了。
长长的麻花辫退化成了干净利落的白色短发，中年的油腻也蜕变成了祖母的优雅淡然。
——她的孙女儿，都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呢。
她从不驼背，脸庞有着分明的瘦削的轮廓。肩膀还是那样瘦，总是无比精神，很漂亮。
她爱上了听戏，在收音机里默默地聆听咿咿呀呀的故事，也渐渐接受了那些新的事物。偶尔她会心绪不宁，但很快又被窗外六月的阳光安抚。
丈夫早已经逝去了，留她一个人，念叨这儿孙满堂。她屈服于那时光的迁移，不拘自己是沉默亦是不甘。
那天她不知怎么，穿起自己很喜欢的一件青花黑绸衫，静静地坐在藤椅上，呆呆地。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什么事情会发生罢，眯起眼，好似又回到了自己的以前。
她呢喃着。很久很久之前……我还是个端庄的小姐……你们知道吗？……知道吗？
她的大儿子进门，浑厚的声音道：“妈，外面有人找！”
是谁，谁会来找她这个糟老太婆呢？
她缓慢地柱起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点点地走向外头。自己好久没出门了罢，是什么时候，自己什么都不太在意了呢？门外的阳光好像更刺眼，她花了好一会儿来适应。
再次睁开眼，你猜她看到什么！——看到什么！
伏月（三）
门前也是个老人，斑白的头发，穿着整齐的中山装。他虽是带着老花镜，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精神。瓷色的眼眸是黑白分明的时间流转，闪闪发亮着的，仿佛某种牵挂，来自远方的深邃。那熟悉的眼神……
是那双瓷色的眼睛！
她的眼泪很快扑簌簌地流下来，带着浑浊与暗哑。
她是我的太奶奶，在我妈初中的时候，安详地去世了。
【完】
伏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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