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对自己的准确年龄,一直是充满疑惑的,最大的疑惑在于,我感觉我在十七岁那年,过了两遍。
那时学校里有一个交换生,她来自一个叫根特的城市,是一个坐标位于布鲁塞尔和布鲁日之间的小城。伊莎是她的名字。这个在比利时比比皆是的穆斯林女孩能说流利的中文,深邃如星空的黑色眼睛,狭长而暗色的面庞,搭配着她每天换着颜色和花色的头巾,构成了伊莎,也构成了我通往那个世界的钥匙。
伊莎喜欢庞大而虚无的城市,她一本正经地常常告诉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像布鲁日甚至延伸到根特这样的城市,林立的青砖古典哥特式建筑,三五步就能邂逅的教堂,修道院,拱形长廊和诡异的二层式古董瓷娃娃和儿童蕾丝裙店铺的布局,已经成为了人们怀旧的精神支柱。很多现代工业式的新兴建筑往往失去了这种扎根于土壤,汲取土壤养分而且带着离奇生命感存活着的气息。“你去过牛津吗?”伊莎说。“没有。”我说。“牛津显得更加庞大,更加有压迫感。然而它本身是学院式的,没有那种别的行为的味道。”她没有用明确的语言去表达牛津有什么别的行为的味道。
伊莎常说,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的。我屡次大惑不解地追问一系列的问题,我猜想这些问题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问,人类的好奇和疑惑往往有着奇妙的一致性。比如,你将带我去哪里?那里有谁?那里有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去?总有一天的前提条件是什么?甚至到了“伊莎和我的关系是什么”这样的程度。
伊莎有一枚小巧的戒指,朴素的六爪戒指,用一种近似于花苞的造型收纳了一颗五分的钻,是粉钻。我有时会在某个下午,和伊莎坐在古旧图书馆靠窗一边的咖啡卡座里写索引单。我精工牌的旧手表在这样的下午总是滴答滴答地发出平日里没有的那种嚣张的走针声。伊莎的戒指发出光芒,在小窗外不断摇曳的竹林罅隙里漏出的那一丝丝淡弱的阳光里,发出孱孱的光芒。伊莎推开咖啡杯,凑近我,双眼聚焦在我的鼻梁正中处,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她终于取下那个戒指,问我是不是一直很好奇。
“产自安特卫普?”我问。
“并不是,这是假的,就是小商品批发市场的那种。”伊莎神秘地把戒指拿起来,抓着我的手腕平放在桌上,再轻柔地抠开我的掌心,手一松,戒指落入我的掌心,霎时间像接触一粒冰珠那样清凉而润泽的感觉从掌心给我的全身和灵魂注入了讯息。
“人活着,有时总要赌上什么。”她停顿了一下,细细地观察我紧锁的眉间,继续说道,“你的赌注是什么?”
“我是个穷学生我能拿什么做赌注?”我无奈地摊手一笑。
伊莎的面庞出现了得意的神采,仿佛她看到了我内心深处我自己都尚未觉察的宝藏地图。她敏捷地从我的掌心里取回她的戒指,熟练地戴在中指上,用微乎其微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过两遍这一年如何?”
万籁俱寂。
这一年是1999年。闭门读书,不闻窗外事的我只在这个时代看到过一些亚洲城市夜的幻影,而且是一段一段转瞬即逝的画面。这些画面里夹杂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节奏布鲁斯的背景乐,天空弥漫着深夜不归的人们,在湿漉漉的如同泡沫一般的钢精水泥和璀璨霓虹交织的夜里散发出的烟尘味。这些味道来自于人们的呼吸,来自于便利店门口的窨井盖,来自于高耸建筑的排气。一道道卷帘门合上的沿街铺子门口,工地上的水泥管错综复杂地铺陈遍地,穿着五颜六色宽松带帽衫,太空裤和戴着绣着logo绒线帽的少女们坐在水泥管上,像一尊尊抹了灰土色滤镜的蜡像。蓝调布鲁斯,黑人灵魂乐,节奏布鲁斯,流行舞曲,交织,唱着:“看不见的未来,在这个国度匆匆忙忙地活着,沉寂下来的时候,依然如此。谁也没法在这个荒芜的街道,夺走我的灵魂。唯有自怜自艾,踏上孤寂而悲伤的旅程,再见我的爱。”
“来吧。”伊莎在黑色的夜晚解开头巾,她巧克力色的卷发自然地披在肩头,在风里遮住了她的双眼,凌乱却优雅。那一束淡粉色的钻石光,到了夜晚,变幻成了一枚燃烧着橙黄火焰的锡兰帕帕拉恰宝石。这果然是一把非同寻常的钥匙。“来吧。”伊莎重复着,轻手轻脚地拉开了一扇卷帘门,一条泛着冰蓝色光的走道通向前方未知的阶梯。我看了一眼我手腕上的精工牌手表,白色的有着母贝光泽的表盘上显示着smtwtfs的指南针,只有小圆圈显示着90和60的秒针,以及正常的时针和分针都停摆在同一个角度。这让我想起了伊莎的话:“过两遍这一年如何?”
冰蓝色的走道两边是漆成的白色铁丝搭成的报纸架,清一色的报纸写着当天的日期。头条上有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只眼神绝望的略带惊愕之神的黑猩猩,仿佛被照相的那一瞬,它被判了死刑一样。伊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啊,多好的一年,做猩猩,浪费了,真可惜。”
我也顺手拿了一份报纸,看着那个黑猩猩照片的新闻标题:“愿赌服输,时隔十年再现黑猩猩。”我依然感到毫无头绪,只是伊莎轻轻地靠近我,不知什么时候,一股淡淡地暖气笼罩在我耳边:“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我们所在的报纸架下的一块地砖四周方方正正地裂开,形成了一块正方体的小型电梯,朝下陷了进去。我和伊莎几乎没有地方落脚,只能单脚站立着,彼此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我隐隐感觉到伊莎胸口的温度和暖暖的心跳,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微妙情感,贯穿了我世纪末冰冷的身体。
“看吧。”四个人坐在我们正前方的玻璃立方封闭体里。立方体内侧镶满了粉色的弗拉明戈鸟和鲜绿色南国椰子树的霓虹灯管。每只弗拉明戈鸟和每棵椰子树都长得一模一样,偶尔有一瞬,一丝不安的电流掠过,这些树和鸟儿就开始噼噼啪啪地跳动起来。
“他们在占卜吗?”我好奇地盯着这四个人全神贯注的模样。他们面对面呈十字型坐在一张铺着深紫色桌布的占卜圆桌四周,双手都摊放在桌上。这四个人中有一个和我几乎长得差不多的男学生,白白净净,毫无可异之处。而他邻座显然是一名在北美留学的华裔女生的打扮,黑色的披肩长发显得特别柔顺,戴着黑框眼镜,厚厚的嘴唇,穿着黑色的拉链连帽卫衣,牛仔裤以及一双美式匡威。女孩对面站着一个抽烟的女人,她一只脚蹬着一双斯嘉丽红色的玛丽珍鞋,鞋跟卡在粉红鸟儿的灯管里,寿百年黄色的经典烟盒被随意地扔在桌上,黝黑的肤色和平坦的面部五官显示出她的东南亚背景。还有一名背对着我的普通中年男性,普通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瞧,他们在打麻将呢,c太,d太,e太和f太。”伊莎指着方形的透明空间说。
言毕,方盒子开始迅速地顺时针旋转起来,桌子中央升起一张张雀牌,形成迷人的龙卷风漩涡状,舞动起来,就像在洗牌一样。随即每人面前就排好了麻将,可是定睛一看,一张张麻将全是白板,没有任何花色。可是他们都娴熟地运牌出牌,像是在呈现一场默契而心知肚明的演出。
“为什么叫c太,d太,e太呢?”我问伊莎。
伊莎眨着眼睛说:“这是他们的名字呀。”
“没有a太和b太?”
“你问那么多,就没有意思了。”伊莎显然不想深入解释,随着她慵懒的眼神,我看到了麻将比赛的进展,这里不存在传统意义上输赢的筹码交换,输家的脖子上会递增七彩的彩项圈。最后的输家在华裔女孩d太和白净男学生c太之间诞生, 终于c太的项间套上了彩虹的第七个颜色,和桌布一模一样的紫色之后,他的脖子上生出了透明的圆锥形薄膜,随后我惊讶地发现, 这个薄膜逐渐变得立体,产生了突兀的下颚,大大的招风耳朵,并且长出了墨黑墨黑的毛发——天啊,c太变成了黑猩猩!
这就是报纸头条“愿赌服输,时隔十年再现黑猩猩”照片里的那只表情惊愕的家伙。耳边此刻传来了一首熟悉的乐曲。是一首陌生的歌曲——“并没有必要见面啊,别的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也没有必要每天打电话呀,电话费也很麻烦,没有不变的爱情,只有不断增强的不安感,我们俩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是谁呢,我想着,歌曲渐缓愈低,像极了一只老旧的收音机,掉进了注满水的浴缸里,还在固执地播放着歌曲,音符散落在水里,飘散不见,收音机的声音渐渐沙哑,有一种浓郁的落着雨的凄冷感。咚哒……咚咚哒……咚哒……咚咚哒……这样的节奏在曲末循环往复了六遍,显得枯燥而无奈,水下混音。我想了想,那个差点输掉麻将的华裔女孩,眼神中有着世纪末歌姬的少女感,宇多田光,迷恋你。
伊莎带我走进新的街道,这是一个类似于玛丽波平斯小姐的表姐托普西住的砖石伦敦小巷的尽头。微弱的火光稀稀疏疏地在幽窄巷陌的烛台路灯里燃烧,家家户户有这弯顶的小小双开门,需要小心翼翼弯下腰才能扣动门把上的小绳环,而那叮铃作响的门铃声仿佛在数百米之外的远方才能响起。“这里有什么?”我好奇地问伊莎,幻想那是《魔幻保姆》里每到每月第几个星期三就会上下颠倒的房间。
“这里什么都没有,每年这里仅仅有一场生日派对。”伊莎边说边抚摸着路灯的底座。
顺着伊莎的视线,我看到了小门边郁郁葱葱地盛放的鲜花群,在那些充满夜晚风情的花丛中,小铁夹子夹满了形形色色的生日祈愿书。我凑近花丛,拿起几张仔细看起来。
“我今年十岁,我希望能有一个像芭比那样的生日派对。P.S.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我想要一个十八岁的大人的派对,派对除了甜酒香槟和姑娘,当然最好再来点带劲的。对了,我不要柠檬水和傻气的纸杯。我现在十二岁,我还没有生日派对的经验。”
“我想要一个只限男性参加的派对。最好在户外,有移动的舞台和好吃的餐吧。全场都要循环播放瑞奇马丁给98年法国世界杯演唱的《生命之杯》,最大音量。我可从来没有办过生日派对呢。”
“所以他们都没有过过一次生日,所以把祈愿卡夹在这里就能举办派对了吗?”我把手上的卡片夹回原处,不解地问伊莎。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每年只有一次,纯凭运气。”伊莎说,可我们彼此都知道外面的世界可不是纯凭运气的。所以代价是什么?就是纯粹的运气,伊莎的解释像是把一切赋予了自然的神力。这里的花盛放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娇艳欲滴,充满奇幻的生命力。但凋零也只是瞬间,如果你夹祈愿卡的那支花,是最后凋零的那一株,那么就给你办派对。
“我们难道就不能去伤害别人的花,让它们枯萎坏死?”我问。
“瞧你多坏心。这个世界是纯粹依靠运气的世界,那些人为的,可恶的伤害这里没有。”伊莎生气地说。
“可是,”我不满地撇了撇嘴说,“可是一直都祈愿不上,过不到生日的孩子多可怜啊。”
“你可以一直等到任意岁数。”
“可是我们会变老,生命会走到尽头啊。而且如果今年是世界末日,那么今年不就是最后一次赌上一次派对的年份吗?”
“你总是在意这么多琐碎的细节和无谓的理由,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伊莎扭过头去,背身对我,她很少会在公共场所露出的深色卷发,在夜晚迷人的路灯下熠熠生辉。
“快来看!这是我最拿手的把戏。”伊莎在巷口通往十字大道的电子产品店铺一条街上驻足,她把脸紧紧地贴在一家古旧的橱窗上。深夜的幽灵马车响着清脆的步伐,为安静的石子路增添了生动的气息。然而当马车声远去,一切恢复寂静,橱窗里中古瓷娃娃的眼珠里放映的电子游戏的广告变成了雪花片时,世纪末的可怕氛围就这么悄然回归了。
“啊啊啊,”伊莎有些憎恶地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跺了跺脚。正好三下,咚咚咚,这可不是节奏布鲁斯的节奏呢。两家店铺橱窗的夹缝里伸出一双肉乎乎的黑毛手来,然后是宽宽的下颚和水灵灵的眼珠子,他戴着一顶船长帽,海蓝色的帽檐上还镶着一道用珐琅瓷做成的弯弯的彩虹装饰。帽檐上同时还搁着一副墨镜,一张黑猩猩滑稽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
“你是?”我疑惑地问,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不是明摆着么,我是c太啊!”黑猩猩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就是今天头版头条的c太!”
“果然是!”伊莎愉快地蹦跳着站到c太面前,笑嘻嘻地盯着他的帽子看着。
“这个是昨天的输家纪念章。今年一年我就是彩虹黑猩猩啦,有没有别人看到我啊,”c太紧张兮兮地把墨镜往下拉拉,并扶正了镜框,“最近我风头正旺。但还是做黑猩猩好,不然就跟你一样,”c太抬眼看我,却露出轻蔑的眼神,上下两瓣薄薄的嘴皮子噗噗地颤抖,露出一排牙齿,“不然就是个——普!通!人!”
“打麻将一晚全输光也是一种本事啊,这是十多年都没有遇到的头版头条大新闻了!”伊莎崇拜地鼓起掌来,还冲着那个彩虹徽章敬了个军礼。
“他也能行。”伊莎此时推了推我的后背,把我推向c太。我赶紧慌慌张张地摇摆着双手辩解道:“不不不,我不打麻将,我不要变成黑猩猩。”
“你误会了,耳朵凑过来。”伊莎小声说,然后她凑着我的耳朵告诉我:“你接下来要跟c太一起进去,你去玩个猜纵横字谜游戏,就跟泰晤士报上那样的,每个无聊的英国人都喜欢在办公室垃圾时间玩的报纸上的那种纵横字谜游戏。然后,我会提示你答案,因为我这个游戏已经玩得太无敌了,上了黑名单,他们不给我参加了。你替我去,赢家有两张今年的生日派对的票,我们一起去。”
“输了呢?”我问。
伊莎缓缓地把眼神扫向c太,没有回答我,流露出一种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态。c太见状便十分配合地龇牙咧嘴笑起来,我敢打赌他要是还有人样的话是绝对不敢这样笑的。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挑战室。一张及其普通的咖啡圆桌上摆放着一叠厚厚的报纸,还有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这么陈旧而老土的挑战室啊,太让人失望了。”我嘀咕着,脑中想起之前c太的立方体麻将室,瞬间感觉失落了起来。来吧,耳神经嗡嗡地颤动起来,伊莎擦拳磨掌的兴奋样儿好像能通过她的声音传到我脑海中。记住不要看周围,看了虽然也没什么损失,但没有意思真的没有意思!伊莎的声音变成文字在我脑中不断地警告着。
于是我机械地听着伊莎的指挥,在一张张的报纸上紧锣密鼓地填起字来。正在我全神贯注地“解谜”时,突然传来一声悠远的开门声, 一位肤色如雪,金发蓝眼,有着神经质和绅士感并存气质的年轻人走进挑战室,并且他对着黑猩猩c太说了一句:“告诉星期四探长我暂时不回局里了。”
“星期四探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我赶紧又偷看了这个年轻人好几眼,忧郁感,过敏性皮肤的微红和无光。他停下来做纵横填字游戏前还要了一杯啤酒,他有温文儒雅的姿态以及与生俱来的谦逊感。这一切无不昭示着我,我,遇见了那个,就是那个家喻户晓的摩斯探长年轻时的模样!
“傻瓜,别分心了,那是圈套!快做题,我们要输了。”此时耳边传来伊莎着急到有些尖利的责怪声。我赶紧握起笔来,继续做题。
胜利在望的最后三打报纸了,我抬起头,吁了一口气,环视着周围。靠窗的红色costa咖啡馆挂牌的logo下,一位金发中分的迷人绅士,带着万人迷般甜美的微笑,正坐着喝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悠闲地玩着纵横字谜。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眼中尽是世纪末这一年轰轰烈烈获得三冠王的曼彻斯特联队的比赛场面,贝,贝,克,汉姆!大卫,真的是你?
“笨蛋。”若不是伊莎一句冷峻的提醒,在同时偶遇摩斯探长和贝克汉姆的场景下,我根本没可能答完这些题目。
“笨蛋。”最后c太把两张生日派对的邀请券递给我的时候,又再次学着伊莎的口吻嘲笑了我一句。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挑战能和方块麻将不相上下的原因了。
“我们不得不庆幸开到最后的那朵大丽花,是那个十二岁孩子祈愿的'来点带劲'的主题派对,而不是全场反复循环播放《生命之杯》的户外傻瓜男孩派对。”白天的时候,满条街道橱窗里的瓷娃娃都睁大了三倍的眼睛,播放着派对的广告——十二岁的男孩,像大人一样的派对。托普西街角尽头颠倒舞厅(实际并不颠倒)。要求凭邀请函,身穿原宿女孩品牌服装,推荐Gwen Stefani设计,Tim Burton监制的派对服装,供香槟烈酒,没有柠檬苏打水,英式管家服务,更有神奇药丸体验。”

I'm just a girl,Guess I'm some kind of freak
Cause they all sit and stare
With their eyes
I'm just a girl,take a good look at me
Just your typical prototype
天哪是Gwen!在俏皮又活泼的ska曲风里,每天戴着头巾的女孩伊莎戴上了金色的内卷短假发,她用彩妆涂抹成雪白的肌肤上映衬着Gwen特色的鲜艳红唇。蒂凡尼绿的塑料上衣中间打着一个巨大的粉色的蝴蝶结,圆圆的公主肩设计让她充满了泡沫世界的完美假人感觉。她朝我转了三百六十度,层层叠叠的方格蕾丝裙下是白色的丝袜和心形的高跟鱼嘴鞋。她不再是现实里的她自己,我已经爱上了这个派对。
我们在No doubt的歌声里跳出了整个1999年特有的质感,跳舞是这个世纪终章最后的代言。我们在粉红色的霓虹下看到了东京巨蛋的全部璀璨缤纷的烟火,从世界的角角落落绽放到舞台的中央,大人小孩聚集在一起,在寒冷的季节里,穿越过漫长的夜晚,沉醉在一场场的告别里。黑人的女性歌手们把麦克风摆成弧形站在舞台背景的白色台阶上,为前台舞蹈的四个女孩和声,于是她们奉献了那个世代全部的流行舞蹈和节奏布鲁斯的最高峰。热泪划过舞台上女孩们的脸颊,迷人的生日蛋糕上闪烁着星光般的火焰,十二岁的男孩穿着荧光粉的朋克连体衣,头发染成珊瑚红,呈现夸张的爆炸视觉效果。他涂着深深的环形眼影,仿佛是一只人形的粉红色蜘蛛。他站在舞台中央,满意又怪桀地吐着舌头笑了,他吹灭了蜡烛,也得到了一把粉色的印满心形的吉他作为生日礼物。
“我太感动了!这是一个很棒的生日派对!”伊莎热泪盈眶地用力拍着手,一双双在霓虹里若隐若现的黑色毛乎乎的手也开始热烈地鼓起掌来,哗哗哗,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鼓起掌来。我站在原地不动,却看到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带着船长帽的c太一步步聚到舞台四周,用黑猩猩的全部热忱,用黑猩猩“吼吼吼”的赞叹般的语言献给我们的寿星。
“谢谢各位来参加我一生只有一次的生日派对,现在,让我们来一起饮下我们的神奇药丸吧。”
颠倒舞厅头顶五颜六色的马卡龙仪式球纷纷裂开,落下打着透明小伞的白色药丸,是零号的胶囊。“吃下去吧,吃下神奇的药丸吧!”一个个的c太欢乐地大叫着,粉红色的蜘蛛男孩大叫着,四个舞蹈的少女对着话筒大叫着,黑人女性伴唱们在台阶上大叫着,东南亚红色玛丽珍鞋的女人大叫着,华裔留学生女孩大叫着,伊莎大叫着,我也大叫着。
我们用香槟酒送下白色的零号胶囊,我们身体的构造,我们的器官像一条条被打通的隧道和一个个紧邻彼此的驿站那样变成了缤纷闪烁的霓虹灯管,我们的血液变成了灯管里汹涌的电流,我们都成了灯管人,灯管猩猩和灯管蜘蛛。我和伊莎彼此兴奋地对视着,一曲再熟悉不过的节奏布鲁斯抒情歌谣从颠倒舞厅的四面八方传出来,就好像颠倒舞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音乐已经在他的毛孔里扎根。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我和伊莎不约而同地从我们的灯管里发出对话的声音。我的左手是一条绿色的灯管,伊莎的右手是一条红色的灯管,我们轻轻地触碰在一起,碰撞间发出呲呲的响声。这是最后的十七岁吗?是世纪末最后的毕业舞会吗?我曾经以为平凡的我不会有这样的舞会呢。
“怎么不会呢?”c太之一咧着橙色灯管的嘴冲我笑着,他优雅地搂着另一个c太的腰,以迷人的姿态划过舞池。太美好了,美好令我们几乎全部都要酥软掉,恋爱的感觉原来是四肢酥软的感觉呀。因此那一刻,我们全部的人,都丝毫没有意识到,电闸突然烧断了,如同血液一样重要的电流停止了,所有的灯管都啪地断掉了电,个别灯管还随之冒出一丝黑烟,飘出一股微焦的气味。我们都木然地停滞在这个年代,以灯管人,灯管猩猩和灯管蜘蛛的姿态停滞了。
1999年悄无声息地到来了,这一年又会发生很多事,我早有预感。这一年会有令人无法忘怀的节奏布鲁斯曲风席卷全球,会有红魔曼联的三冠王,会有东京巨蛋百万销量的speed的告别演唱会,会有纪念某只粉红色蜘蛛逝世一周年的博物馆。
我把伊莎送到牛津,我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那些有压迫感和隐匿生命的石头建筑群里,伊莎黑色的头巾在风中飘扬,却再也找不到她的美丽巧克力色的头发一丝一毫的踪影。
与伊莎告别的时候我说起了我感觉十七岁过到第二遍的疑惑,以及那场漫漫经历真切的实感。然而伊莎只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哎,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这个送给你吧,小商品批发市场买的戒指。”伊莎把中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放在我手里,我捏紧了手,再次打开的时候,伊莎远走的背影已经化作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点,我久久地凝视着花苞里的粉钻,光泽淡雅。我又一次捏紧了手,抬头往着狭窄窗户里透过的牛津白色的日光,等我再次张开手的时候,花苞里绽放出一枚橙红橙红的帕帕拉恰宝石。
我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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