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母亲年轻时个子高挑，清纯美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娴静高雅、清新脱俗气质。

母亲在厂幼儿园当老师。她性格温柔，脾气柔和，总是带着善良的、温婉的、浅浅的笑意。不论是在工作单位，还是在家，母亲脾气都非常好，对人非常和善。

母亲对我们兄妹仨都非常疼爱。我感觉尤其对我，更是特别的疼爱。我是家里的老小，童年、青少年、青年时期像个混赖小子，不好好学习和工作，经常在外面弄事闯祸。但母亲总是很包容我。

哥姐经常与我打闹，骂我，但母亲从不骂我。不论别人如何对我，或当我受了委屈，我就到母亲身边蹭，总能蹭到母亲的特殊待遇。或者是藏了很久的好吃的，或者是一点零花钱。这是我童年非常美好、快乐、幸福的记忆。

母亲一生很不容易，也很了不起。父亲中年离世后，母亲一个人带大我们兄妹仨，一生再没婚嫁。

一生贤惠、温柔、坚强的母亲，年老时却得了老年痴呆症。

大概母亲太痛了吧！她40多岁丧夫，70岁时又丧失了心爱的大儿子。他们都以自我了结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时都才40多岁。

母亲如果不痴呆，她怎么能承受这样痛的打击！痴呆，也许是母亲生命的本能保护，也是母亲的幸运吧。

哥死后，我开始照顾母亲。整整8年。

母亲的痴呆是渐进的，越来越严重。到后来，母亲就完全痴呆了。不认识人，不会说话，知道大小便，却胡乱处理。

我将生意转了出去，停止了一切工作与社交活动，全心全意照顾母亲。

我不敢说照顾母亲是辛苦的，但照顾痴呆病人绝对是熬人与繁琐的。吃喝拉撒，事无巨细，无一可漏。

母亲知道大小便，却不会说话。给她垫着尿不湿，小便时，她却总要将尿不湿扯开，尿在床上。

母亲一生爱干净。她在卫生间大便之后，大概觉得便便太脏了，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要我一下没盯着，母亲便会用手把大便从马桶里掏出来，抹得满墙都是。

每日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就开始机械地给母亲换被褥。将母亲晚上尿湿的被褥抱到外面晒。三套被褥倒替着换。家里那个臊味啊！

照顾母亲的过程中，我时常倍受煎熬，虐心。

母亲后来摔了一跤，只能躺在床上。尽管我每天给她擦洗身体、翻身，她还是得了褥疮。我给她抹上药，有时眼看快好了，已结痂。母亲痒，去抓，一把就拽起一大块皮，鲜血淋漓。那个惨不忍睹啊！心痛到没法形容！

为防母亲抓破皮肤，我不得不用带子把母亲的胳膊捆起来，固定在头部床沿。

我特别不愿母亲的亲戚们来看她。那像什么？朝拜痛苦？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痴呆的母亲，为母亲的惨状而痛苦，又生出害怕自己也得痴呆的恐惧。真是虐心！

母亲活到这样的份上，已是毫无尊严。

在几年日复一日照顾母亲的过程中，我时而会跌入绝望、崩溃、烦躁与孤寂中。没有人能为我分担什么。

最认人悲凉的是，母亲不认得人，不认得我。无论我对她做多少，都无法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抚慰与回馈。

母亲不认识我是谁，但她会习惯性地说感谢。我给她剪指甲时，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坐着，任我握着她的手。她满头灰白银丝，看着我的举动，微笑着说：谢谢你啊。

泪水流到心。

明明是至亲的亲人，她却不认识你。你做的一切都看似毫无意义。那种感觉，那种悲凉，那种绝望，那种痛，怎么形容！

父母养儿女小，儿女养父母老，本来天经地义。不需要感谢，不需要回报。但在那漫长的照顾母亲的几年里，我得不到爱的抚慰、回馈与动力。但我却必须坚持做所有一切。没有人逼我，这是我自愿的。

当然我有其他选择，比如送母亲去一些商业照顾机构，或雇个保姆来家里照顾母亲。但我还是选择了亲自照顾母亲。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愿选择的。所以，我并不抱怨任何人，更不抱怨母亲。

我只是看惯了母亲这种生命状态，对生命的终极产生了绝望。

母亲走的那天早上，我照常起床，还没睡醒似地，迷迷糊糊去给母亲收拾。发现母亲已经凉了。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我没有感觉，木木的。坐在母亲旁边的沙发上，抽了几根烟，呆了好久，才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联系120或殡仪馆。

母亲死后一段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我生命的一切，都随母亲一起去了。生命被掏空似的。我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母亲死的时候身上很多褥疮，非常凄惨。我充满了自责和内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我什么都不干地，专门照顾她，还没把她照顾好。我只做这一件事，都没做好。我真是个无用的废人！我还能做什么呢！

生命真的是很悲惨。

母亲死后，我一下从原来的忙忙碌碌，不知道干什么了。人生失去了方向，深深的迷茫。

三个月后，我将父母合葬到了老家。之后，我没有回家，开始没有目的地在全国各地漫游，旅行。

照顾母亲几年，我自己也得了照顾痴呆病人后遗症。我觉得自己也极可能得这种病，因为遗传。而且，我记忆力也越来越差，很多东西都记不住了。好似已出现痴呆的前兆。

我绝不像母亲那样，没尊严地活着！我也不愿拖累我的孩子，将来照顾我！在照顾母亲的这么多年中，我和我姐没有自己的生活。

每个月，我会分别跟两个朋友吃顿饭，让他们反馈我的智力状态。一旦痴呆超出一定的范围，在我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前，我一定把自己的后路安排好。

我之所以漫无目的地旅行，就是想找到一条最美丽、最完美的死亡路线。在我彻底痴呆前，我将离家出走。跟着心中的模糊印迹，踏上那条最美的路，死在路上。不被人认出，不拖累家人。

对于未来，我好似悲观。但对于当下，我却积极、淡定、安然，发现旅途中的乐趣、喜悦，还有感动。

我在旅途中缓慢行走，停留。我寻找美食，享受美食，看美丽的风景，看身边各色匆匆的行人、旅人。跟陌生的人轻松随意地聊天，听别人讲他们的事情。

对于过往的一切，我不抱怨，且心存感恩。我觉得老天对我非常好，给了我那么多。我这一生遇到了很多好人，他们都对我特别好。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感恩，珍惜，祝福。

我唯一的恐惧，就是害怕得痴呆症。我不愿没有尊严地活着。

如果有一天，我走不动了，哪也去不了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小便也不能自理了，吃不动美食，不会为身边的美所吸引，见了美女也不动心了，还成了别人的负担和拖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绝不那样活着！

我不求生命的长度，只求它的质量。我不求长寿，只愿活着的每一天开心、快乐！我活着，可以享受美食，可以自由行走，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见到美女还会动心，这就足矣！

当然，假设痴呆的程度，从没有到彻底，用1—10表示的话，我并不是说在只出现了1的征兆下，就自我了结。我不会自杀。因为当我痴呆后，即使我想自杀，我也已经做不到了，我没那个意识和能力了。

因此，我会提前安排好一切。然后在自己还可以自控的时候，出走，走出。我会一直在路上，不让家人找到，直到死。

现在，我一直在旅途中，赏着风景，选着最美路线。我希望，痴呆之后，心中还有残存记忆，可以走到那些曾去过的美丽地方。

我感恩生活赐予我的一切。感恩过往所有进入我生命中的人，那些爱过、又被我伤害过的人。深深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