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坦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每年春天的庙会。
这个原本世代务农、平平无奇的鲁东小镇,自打两条省道在镇口交汇后,就凭着处于两省交界的地理优势,迅速扩张起来:最开始的时候,一些头脑精明的毛坦人开始在十字路口摆摊,卖些吃食和小玩意儿;过了些日子,其他精明的毛坦人开始在十字路口搭棚子,修房子;再后来呢,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于是,每年三月初八在十字路口举办的庙会,就成了附近的一场盛事。
在相对闭塞和落后的乡下,这庙会既是难得一见的娱乐盛典,又是人们做买卖的好地方。在小孩子眼里,庙会就是亮晶晶的糖葫芦、油酥酥的细麻花、滴溜溜的弹子球和嘎嘎叫的鸭子车;而在大人眼里,自家种的蔬菜,自己编的簸箕扫帚,姑娘小媳妇绣的荷包香袋,可都能换回针头线脑、柴米油盐。
要赶上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外乡人往往在前一天就要赶到“战场”,以抢占有利地势,迅速安营扎寨;相比之下,毛坦人就从容多了。要是像住在路口东北边的阿金婆那样,就是庙会当天,睡饱了再慢悠悠地收拾货品,也是绝对赶得上的。
可这天天还黑着,阿金婆就醒了。收拾完自个儿,阿金婆又把自己要卖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从筐子里拿了出来。各式各样小巧的篮子和筐子,五颜六色刺绣的荷包和香袋,还有几个手缝的背包。阿金婆心想,这手艺到底是不如年轻时候了,不过现在的人活的也糙,哪里懂什么针脚好坏呢。
阿金婆抬头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色,随手在炉子里窝了个小地瓜,又慢慢地泡上了一壶茶。
从前啊。阿金婆盯着茶水氤氲的热气,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五十年前的阿金婆,不,是阿金,可不是现在这样黑黑瘦瘦,还佝偻着腰的老婆婆。那时候她身材高挑,腰肢柔软,一条又黑又长、油光水滑的辫子甩在背后,不知迷倒了多少男子。偏偏她又能说会道,那嘴皮一翻,贝齿一叩,什么难事都能理得清清楚楚。阿金还很能干,农忙时能驾牛耕地、打麦扬场;农闲时又会编筐刺绣,裁剪做衣。如今的阿金婆,都快要八十岁了,手艺还常常被人夸赞,足可想见当年是怎样出色的人物。
阿金婆看了看窗外,天还是阴沉着。她叹了口气,就又躺下了,谁知,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阿金婆婆,您快去看看,我那俩孩子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哭个不住,可急死我了。”阿金婆开了门,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捧了一包茶叶在门口跳脚。
“好,这就去。”阿金婆说着掩上房门,出了院子,向不远处的刘福家走去。
刘福是刘会的孙子。
刘会年轻时也是毛坦镇的风云人物:文能唱几段吕剧、说几套评书,武能上山打猎、下水摸鱼,还精通瓦工与木工。而阿金家的房子正是刘会帮忙才盖成的。那时候两人正是浓情蜜意,阿金也认定了刘会一定会娶自己:哪还有人配得上我呢?哪还有人配得上他呢?
结果,刘会娶了相貌和能力都不如自己的灵芝。
刘会结婚那天,穿戴整齐地领着迎亲队伍经过阿金家门口的时候,阿金抄起一盆脏水,兜头兜脸地浇了刘会一身。刘会扯了扯嘴角,对阿金挤了一个歉意的笑,然后也不换衣服,就在阿金的大笑里,走向了他的新娘。阿金扔掉了脸盆,使劲地压着水井把手,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
第二年庙会的时候,刘会对阿金说:你太能干了,什么都会,你能养家,那男人在你的屋檐下就会丧失生活能力,你能干过头了!
什么都会那是我的错吗?阿金恨了很多年。
阿金想,如果一个女人不会干农活、不会织绣裁剪,只会生孩子,那有什么可爱的呢?
这个想法酿成了她一生的悲剧。在这个小镇上,男人们都欣赏她:他们喜欢喝她酿的酒,尝她煮的茶,抽她晒的烟,喜欢看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可就是没人愿意娶她。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阿金老了。
中年以后的阿金沉静了许多。她开始频繁地出入待产的人家,帮人接生。她是多么渴望那一条条鲜活的小生命啊!后来,小镇上的人开始去医院生产,阿金也就转而帮人料理新生儿的小病小灾,比如惊厥、夜哭之类的。
“孩子拉稀,应该是消化不良。你们以后少喂点,没事。”阿金婆细细看过了刘福的儿女,又嘱咐道。“那多谢您了,留下吃了饭再走吧?”刘福好像放心了不少。阿金婆摇了摇头,说道,“今天还得去庙会呐。”
穿过堂屋的时候,阿金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会的遗照。
十字路口上,这会儿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阿金婆吃力地把自己的东西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摆在路口那棵大槐树下。太阳出来了,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阿金婆身上,好像给她披上了一件美丽的碎花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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