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子回到鲁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些天他确实有些忙,忙着看书、编书,整理国故。他喜欢听书简的声音,哗啦哗啦的,他觉得很好听。
他翻着这些书简,一片一片的,在上面用刀刻着一行一行的字,歪歪斜斜的,不像个样子,他本来想刮掉重写,但是竹简已经被他刮得越来越薄了,变成薄薄的一片了,他担心一刀刻下去,能把竹片给捅穿了,于是他也就将就着了。
“术业有专攻。”他这样想着,他虽然很有学问,但却对付不了在竹简上刻字,他觉得自己老眼昏花,手都有些抖了,总刻不准。“我许是没什么用了”,他也经常这样想,想他年轻时虽然很穷,但也学了不少本事,啥粗鄙活都能干,可现在呢,他连这刻字都刻不好,不过他旋即又转念一想,粗鄙之事自有粗鄙之人来做,身为一个君子,自然不必做那么多粗鄙事。想到这儿,他倒有些释怀了。
他拿来一个小钻,在刚刻好的竹简两端各钻了两个小孔,然后用手捻了捻一根麻绳,从一端的两个孔里穿过,又拿了一根,同样捻了捻,穿过了另一端的两个孔,穿完后,两条绳都打上了结,这样,这竹片就和先前的竹片连在一起了,他把一整卷竹片都打开,平铺在案子上,用手抹了抹,竹片上的刺竟刺痛了他。
他看了看那歪歪斜斜的字,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跪得久了,腿上一片酥麻,脚后跟都快没知觉了,他便扶着几,把脚往外抻了抻,麻木的双腿立刻回了血,不过变得更加麻木了,他等了一会儿,等到没那么麻木了,他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肩颈,便从东厢房里出来了。
太阳已经升了很高了,阳光洒在院子里,但是还是有些冷,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天气还是没有回暖的迹象。
院子不大,只有几间堂屋和东西厢房,堂屋只有一座,有前堂没有后堂,不过孔子觉得这样也挺好,他只是一介平民,没理由享受更高级的待遇,虽说鲁王对他也不算错,每天也总会派人送一些用度过来,以致他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拮据。不过鲁王已经不来见他了,就是过来送东西的马夫也是放下东西就走,话都不多说一句,脸色也不大好看,仿佛那些东西是他的一样。
不过孔子倒也看不到他的脸色,跟他交接的是孔子的学生宰我,宰我是孔府的管家,他现在管理着整个孔府。不过虽说是孔府,也只是一老一少两个主人和几个家丁而已,孔府的主人现在就剩下孔子和他的孙子子思两个人了,子思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学了不少东西了,俨然是一个小先生了,孔子对他的这个孙子很是喜欢。
在西厢房的边上,院子的西南角有一个马廐,前些年失了火,但烧得不厉害,只是马惊了,并未伤到人,这是孔子所欣慰的。马廐现在空空如也,已经没了马,只有一驾马车堆在那里,都落了尘,车辕也几乎颓掉了。
宰我有几次都跟孔子说,把这马车劈了烧柴,可孔子执意不肯。几年前他的好学生颜回死了,他的爸爸颜路想让孔子把这车子卖了给颜回置椁,但孔子不愿,颜回虽然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但他当时毕竟是大夫之身,大夫出行怎能没有马车呢?所以他便不愿意卖掉它。现在想想,孔子都觉得当时自己似乎不尽人情了,他看着这落满尘灰的马车,觉得当时还不如送给他好了。
“唉,成事不说,既往不咎,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孔子也觉得无可奈何。
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不自觉地到了中午了,东厢房旁边的厨房里已经冒出了炊烟,宰我正安排人手从门外往里搬东西。照例,这是鲁王送来的用品,那送东西过来的人自然也和往常一样,躲在门外面不进来,孔子隔着院门就只能看见半辆马车。
不一会儿,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搬完了,厨门外就摆了不少东西,一只鹅,两只鸡,一袋白菜,一袋蘑菇,一捆葱,一只猪的后腿,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里面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孔子再往门口看时,那马车已经走了。
“予啊!今天中午吃什么啊?”孔子站在东厢房的台阶上对宰我说。
宰我走上前,对孔子作了个揖,“夫子,我们今天中午吃小鸡炖蘑菇。”
“没有其它的了?”
“没有了,现在大王送来的东西越来赶少了,不但样式少了,数量也少了,您老就将就着吃吧!”
“那好吧!但不要忘了,炖鸡的时候把鸡头与鸡脖子还有鸡爪子鸡屁股和鸡内脏都扔掉,把鸡从中间切开,鸡翅和鸡脚要完整地切下来,鸡胸肉要单独剔开,不要用大刀剁要用小刀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知道了,夫子。”宰我就下去安排厨子做饭去了,但厨子觉得把鸡头鸡脖子鸡肝鸡肾扔掉怪可惜的,便自己炖了炖吃了。
“唉!大王毕竟不如文王,不懂得善待老人啊!”孔子不无感慨地说,说完,他又去东厢房编书去了。
(二)
第二天,天气依然晴朗且清冷。孔子还是待在他的东厢房里编书,用刀刻着竹简。家丁们在院子里做活计的做活计,晒太阳的晒太阳。子思和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坐在东厢房里的孔子虽然觉得有点吵,但他也是自是不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的吵闹声止住了,仿佛人一下子走掉了一样。鲁王今天不知何故来到了孔子的住处,虽然他很少来,但是院子里的家丁还都认得他,他们赶紧伏在地上向他请安,小孩子们不知何故,只是在那里怔怔地看,幸好子思懂得礼节,率先跪伏在那里,小伙伴们也赶紧趴在了地上。
鲁王没理他们,只是问宰我孔夫子在哪里,宰我说正在东厢房修书。鲁王便掀开帘子进了东厢房。
这房间不大,里面堆满了密密匝匝的书简,很多,但也很整齐,一摞一摞地在那里放着。孔子此刻正坐在稍里一点的地方,就着窗子射进来的光在那里刻着书简。
“夫子,孤来看你来了。”鲁王进门对孔子讲。
孔子抬头,循着声音一看,知道是鲁王来了。他赶紧挪离了自己的席子,给年轻的鲁王跪下了。
鲁王连忙扶着孔子让他起来。二人相互寒暄后去到正堂坐定。
“不知大王前来所为何事?”孔子问鲁王。
“孤最近事务繁忙,不曾来府向夫子请安,这是孤的错,希望夫子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岂敢,岂敢。”孔子答道。
“孤这次前来确实有要事相求,还望夫子拔刀相助。”鲁王面露难色。
“大王只管吩咐,老朽虽然已经是残烛之年,但我的弟子甚多,年富力壮的人不少,他们可以为国出力。”
“齐国的田常要攻打我鲁国,还望夫子想个却兵之策。”
“啊!有此等事儿?田常因何而攻打我国?”
“不知何故,似乎没有理由。”
“唉,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大夫就想攻打我有为之邦,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子显得很气愤,他不顾身边的鲁王,竟兀自站了起来,气得他直跺脚,也不知道是脚麻了,还是生气给气的。
“宰予,你过了一下。”孔子对着门外喊。
宰我侧身进了堂屋,对着鲁王和孔子各做了一揖。“夫子。”他应道。
“你去把在京城的那些同学们都叫来,我有要事儿相商。”孔子这样吩咐道。
“诺。”宰我领命而出。
不大一会儿,约摸过了两个时辰,院子里已经七七八八来了十几个人了。
“夫子,都到齐了”,宰我进屋对孔子讲。
闻听此言,孔子便从席子上站起来,向鲁王拱了拱手,走了出去,鲁王也随着他出了屋子。
来到院中,众人分别向孔子和鲁王施了礼,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夫子唤他们前来所为何事。
孔子看了看众人,厉声说道:“二三子,父母之国,宗庙所在,身为臣民,不可不保,现在田常那个老匹夫无故来攻打我们鲁国,想让我们无家可归,他想践踏我们祖先的坟墓,想掠走我们的土地,这种行为断不能让它发生,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也是鲁国的臣民,大敌当前,当仁不让,谁愿意去替我和鲁王去化解这次危机?”他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听完了夫子的这一段言语,大家都惊呆了,个个群情激愤,都跃跃欲试,想把田常给碎尸万段。
“夫子,我愿意率领五千战车与田常决一死战。”子路率先答话,他显然已经十分气愤,眼睛里都是怒火。
孔子看了看他,不置一词,他心知子路的威武,但此时并不是逞强之时,所以他并没有接过子路的话,他还在等。
“夫子,我愿意充当使者,去田常那里据理力争,叱责田常小人行径。”公西华也在人群里说道。
孔子看了看他,仍然不置一词,他心想,此时去田常那里叫骂,不异于羊入虎口,白白送死。
“夫子,我愿意用自己的微簿之力,力劝田常退兵。”子贡上前禀道。
孔子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他心知子贡这个人向来老成持重,能言善辩,最适合做这个说客。“赐啊!这项工作,你去最为合适,不过此次前去,形势相当凶险,你要好自为之,便宜行事,切不可争一时之长短,误了大事。”
“弟子知道该怎么做。”子贡回答。
“是否需要什么帮助?”鲁王问道。
“不需要。”
“是否正式下发文书,拜君为正使,授以印绶?”鲁王又问。
“不用,我这次是充当说客,正使身份,反为不便,请鲁王赐臣一乘车辆,一个随从便可,我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游说诸侯,诸侯反而更愿倾听。”子贡又答。
“那就照子贡先生说的去做吧!”鲁王对他的随从侍官讲。
不多时,鲁王就准备好了一乘马车和一个随从。
拜别了鲁王和孔子,子贡就坐着马车出发了,马车一路向东,向田常的驻地奔去。
(三)
子贡的马车飞快,用了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到了田常的都邑。此时,日薄西山,子贡不得不投店休息。
第二天,天气大好,子贡便收拾停当,起身投田常的家而去。他衣着华美,风度翩翩,在大街上尤为抢眼。
他住店的地方离田常的家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田家。此时,田家大门敞开,迎面就看到了一块大大的影背墙,墙体青砖筑就,上面雕有龙凤麒麟等神兽,栩栩如生。
子贡上前通报门房,说是孔子弟子求见。门房让子贡稍等,自己去里面通报去了,不一会儿,门房出来,让子贡进去。
子贡迈腿而入,绕过影背墙,来到院子里,才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院子很大,正中间是一座高高的类似宫殿的房子,青砖黛瓦,台阶由白玉石铺就。大殿两旁各有一些侧殿,也甚是雄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齐国国君的住所呢。
那田常正端坐在大殿上,看着歌舞,台下舞者众多,子贡暗暗数了数,有六十四人之多,“这就是所谓的‘八佾舞于庭’吗?”子贡心想。
田常见子贡从外而入,也不避席,而是一挥手,让舞者下去了。他坐在那里,等着子贡进前,对子贡说:“先生不招而至,是有什么要教导我的吗?”
子贡见他趾高气扬,也不生气,拱了拱手,就在右下首第一张席子上坐下了,他坐好后,又整了整衣服,不慌不忙地转头对田常说:“听说田大夫要攻打鲁国,可有此事?”
子贡的单刀直入让田常很不自在,但是他又不能否认,军队早已开出,话也放出去了,此时不认,断无可能。田常略带尴尬地回应道:“正是。”
子贡依然不动声色,接着又说:“您去讨伐鲁国是错误的!”
子贡虽然说得不动声色,但字字斩钉截铁,田常听了,心中一震,面上露出不快的神情来,他的家臣此时也坐在一旁,被子贡的话给惊住了。
田常略定了定神,很不屑地对子贡说:“先生是鲁国人,自然会说我攻打鲁国是错误的了。”
他的家臣们也嗫嚅着,对他的说法点头称是。
“田君此言差矣,我如是说并不是因为我是鲁国人,而完全是从您的角度思考问题!”
“是吗?愿闻其详!”
“田君,你可知鲁国城墙单薄低矮,护城河狭窄水浅,而且鲁国国君愚昧不仁,大臣奸诈无用,士兵与老百姓都十分厌恶战争,所以你不能打它。”
“为什么?”
“因为它太难打了。”
“哈哈,我还以为孔子的学生会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家伙,如此说来,我攻取鲁国,不是易如反掌吗?怎能说难?”
田常说完翻了翻手,他的家臣们也对子贡的说法嗤之以鼻,相互笑着看了看。
“非也,”子贡接着说:“鲁国难取,吴国易攻,吴国城墙高大坚厚,护城河宽广水深,它的士兵个个盔甲铮铮,精神饱满,大臣们个个深谋远虑,将佐之才,所以您不如去攻打吴国。”
田常听到此处,感觉自己像被耍了一样,怫然不悦,正色说道:“先生是在耍我吗?你认为容易的,是别人认为困难的,你认为困难的,是别人认为容易的,你拿这个来教我,是何道理?”
他的家臣们也很气愤,对田常的忿怒感同身受,一个个瞪大了眼,磨拳擦掌,似乎要拿下子贡。
子贡对他们不屑一顾,面对着生气的田常,从容言道:“我听说,忧患在国内的攻击强大的国家,忧患在国外的攻击弱小的国家。现在您的忧患在国内,所以说不如讨伐吴国。讨伐吴国不胜,百姓在外面战死,大臣在国内空虚,这样您在朝廷上没有与您争斗的强臣,在下面没有指责您的百姓,只有孤零零的君主,控制齐国的只有您了。”
田常听完,心中由怒转喜,眉飞色舞,哈哈笑道:“孔子果然有高足,孔子果然有高足,先生所教甚是,来来来,赐酒!”
他的家臣们也一个个喜笑颜开,暗暗佩服子贡,纷纷叫嚷着:“置酒,置酒!”
不一会儿,几个宫娥端着酒和菜上来了,殿中的坫台上倾刻间就摆满了酒壶和酒爵、酒角,还有一些猪羊肉。
子贡瞧了瞧那坫台,知道这是反坫,按照礼制,田常这个大夫之家,屋内不该有这个东西。
“来来来,大家畅饮。”田常从席子上站起来,甚是开心,他拿起酒壶往酒爵酒角里斟满了酒。此时,子贡也已站起,田常端起一个酒角递给了子贡,自己也从台子上拿起了一个酒尊,仰口喝下。喝完酒后,他示意子贡饮下,子贡端起酒角,一饮而尽。
“只不过,”喝完酒后的田常对子贡说:“我的士兵已经奔赴鲁国了,现在又要离开鲁国去讨伐吴国,其他人一定会怀疑我,为之奈何啊!先生?”
子贡手握酒角,缓缓说道:“田君您按兵不动,我请求前往出使吴王,让他援救鲁国讨伐齐国,这样,您就趁机带兵迎战。”
“如是甚好,如是甚好。来人呢,给先生准备盘缠,明日即刻动身前往吴国。”田常一边说着,一边安排着。
子贡与田常又喝了几巡酒,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临近中午,便回到了住处。
第二天,子贡起身奔向吴国。田常送出去很远,直到城郊,才拱手而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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