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个月后胡胖点开此前未回的信息,凝视一串时空凝聚结晶的念珠,独赏玩味。免打扰模式被关掉,偶尔听个响,不烦神。
大波:在么(9月20日晚8点)
大波:睡了吗(10月30日晚10点)
大波:干嘛呢(11月2日晚10点)
大波:干嘛呢(12月21日晚9点半)
大波:新年快乐(2月5日中午)
大波似乎没指望胡胖回,或明知胡胖有意不回,但仍发个不停,他一定看到了。他越不回,她越要“提醒”下他。他无意回,她却有意发。如果是以前,他会忙不迭地回,要不她就会劈头盖脸发来,再没完没了拨电话,逼他这只乌龟伸出头吐个泡。
胡胖也知道给大波回过去一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受不了,受够了没完没了。女人碰到点事非要找个人倾诉吗?男人吃了瘪只能跟自己诉苦。从开始时的粘连缠斗,到腻味时的怨声叫苦,再到厌烦过后捂出的一份念头,如下饭的陈年臭豆腐。鸳鸯蝴蝶,上天入地相搅相杀,无灾无望。
大波不知什么时候会给他伸伸舌吐个泡,间隔长短不一。他提着心等,耐心静观,等她打出的水漂,一个个圈圈串起来再飘散去,继而下一波圈圈又荡起,挑动他的神经。他就是不回,当她做一个人的游戏,任由石子沉入湖底,听不到一个响。
大波:在吗,能出来坐会儿吗?陪我说一会儿话(来年5月30日晚上8点)(这话一时打动胡胖,他仍忍着没理)
大波:我只想找一个人说话(8点半)(这话大波以前说过,那时胡胖听到立马起身见她,还得感谢她想到他,而不是别人)
胡胖:怎么小玲没和你在一起吗(9点半)(胡胖终于烦到忍不住回了,犹豫一阵还是打了个岔说别人)
大波:没有
大波:我知道这么晚发信息给你吵到你了,可我真不知道还能给谁发信息(这话像是真的,很入耳入心,可胡胖宁愿她说假话)
胡胖:难怪要找人说话,发信息不不吵(还得以攻为守)
胡胖:你有啥心事啦
大波:你出不来是吗
胡胖:嗯
大波:我以为你能出来呢!我想出去转转,打扰你
大波:(语音:四秒钟哭腔,很痛彻昡情)
胡胖:喝多啦?(那次胡胖听到大波电话里的哭腔就奔过去,大波一个人醉醺醺坐在路边等)
大波:没有,她现在过得比我好(有点见不得人好的样子)
大波:我感觉活的好累呀
胡胖:谁不累,没人不累(发出去又后悔,似乎给人添堵)
大波:你睡觉吧(好像要结束了,胡胖松口气)
大波:你要能出来就好了(不甘心又来了)
胡胖:你有啥事啊(胡胖只好打起精神)
胡胖:被人骗啦
大波:你出来我就告诉你(还要玩点噱头,撩胃口)
胡胖:想开点就好了,人人如此
大波:你能陪我发信息不能出来吗(很不甘心,以为胡胖不愿意出来)
胡胖:我不在
大波:你在哪里呢(穷追不舍,胡胖收手收脑不回)
大波:你也早点休息吧(10点)
她无奈作罢,胡胖暂且放下心来,她过了这个劲,缓过来很快,无非想找人说话,出口闷气。
胡胖很失望,不为没答应大波的请求。这么吊着他,她拿捏自如,但随她召之即来挥之即走,气不顺。曾经有几次在她家,只要他起身欲出门,她就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以为他每次就为来蹲个坑,完事拉上裤子就走,屁股都没擦干净。那滋味,逼得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甚至躺也不是站也不是,做不成客人也做不成路人,自尊和底线都冲进马桶。他走不走已经找不到理由,耳鬓厮磨风蚀水泡成沙,挺到口拙无语,挺到不举无能,挺到食同嚼蜡,挺到绝望伤身。
胡胖宁愿相信大波确实想找人说话,不多一次见面,腻在一起时间长了脑筋自然直,见识过她如此这般的招数,无以动容。一年前前那次,他开车赶过去,她一上来突然趴在后座哭天抢地,非要震到他呕。此时非彼时,他早被她哭出免疫力,她越嚎丧,他越握紧方向盘,心静似冰。
“我不知道招的哪门子罪,我的心哪!”大波嗓音破裂,继续泪如雨瀑,见到来人吊丧,嚎得更凶。“我一个人受不了,非得找个人说说话。”
“你又怎么啦?”胡胖伸手拉出面巾纸递过去。“嗨嗨嗨,哭什么,有啥不痛快说出来,我不是来了吗!”
“算你疼我好吧!”大波呶呶喋喋抹泪还羞。
“我还想陪你哭呢,你这样子算了。”
“谁要你陪哭,我就是不得劲。”
“你爸有事还是你哥有事、你妹有事?”
“事儿多了呢,跟你讲不完。”
“反正不是我的事,慢慢讲,我听着呢。”
“亏得你过来,还有人听我说话。”
“除了我还有谁呢?跟你狗仔好好说说。”
“狗不说人话,不像你。”
“我还不如狗呢!不正好吗,有狗陪你比我强。”
“狗听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当我狗啊,我还是躲远点。”
“是我把你赶跑的。”
“得了吧,我自己走的好吧。”
“当初要不是我逼你,说不定现在咱俩还在一起。”
“咳!不在一起,能说说话不错啦。”
“我是说真的,就你了解我。”
“我了解你,你不了解我——”
戳到胡胖的痛,了解人成了被了解人的垃圾桶。似乎过去的种种又狰狞毕现,一念之下在记忆里失去直觉。既然已经忘掉的,何必再揭开。以为一起睡多了就了解,喝多了又不了解,了解多了却受不了,不愿再了解。最后只当有人了解,走人了还要念那么一点好,晕晕乎乎绕回来瞧瞧,那个了解的人已经不在。
一桌两人烧的饭菜,同锅共煮,同碗共吃,新鲜吃到剩,剩吃到馊,馊完倒掉,猪狗不闻。哪知肚饿久违之时,念想重启,馊的味道已被记忆过滤,翻转念头吃得比猪狗更有滋有味。
她内里进攻,他外表后退,她以攻为守,他以守为攻。后退比硬杠更柔韧,她得寸进尺掐住他的麻筋,直逼得他缩回乌龟壳顽抗到底。
“你要当时不跟我闹,是说不定。”迟疑半天,胡胖嘴巴才冒出一句,勉强冲淡她的哭声。果真要那样,如今不知早死到哪里。
胡胖当初哪样?这会儿大波嘴上后悔,此一时卖乖的说辞,彼时却强词相向。她一准以为已经把他榨干,耗下去没再多好处。胡胖陪她耗到瘦,她却耗到胖,猛吃猛喝还天天喊减肥。胡胖没耗到钱尽人亡,却耗得精尽而焦,只出不进,生意荒废,再无心恋栈。捧不住情场,怕自己钱场也丢光。
同屋的小玲全然没心没肺,看厌重复剧情,不过多一句牢骚,就被大波骂回去。
“你真行,我都受不了躲着她。”那天大波不在,小玲冲胡胖说。“别跟她一般见识。”
“你们姐们儿谁跟谁,我顶多不来,要么一跑了之。”胡胖说。
“你跑掉她就骂我,关我什么事,以为我跟你有一手。”
“还这样?你想啊?我还真想呢,一手换两手。”
“你算了吧,她不打断你的腿就打断我的腿。”
“吃独食啊,这么不饶人。咱们就来一腿,看她怎么样。”胡胖受到“腿”字刺激,欲意上冲。
“省省,我还想留着我的腿呢。”小玲迈腿赶紧躲进自己屋里。
被大波搞到烦,胡胖真想跟小玲培养点什么出来,不为报复,只为开荤或者找补兴致。他不担心谁会少条腿,大不了见多点眼泪,或者被一脚踹出门。
哪怕几次三番被赶出屋,胡胖还是忍了,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干脆不入她的门。怎么说男人比女人更贱,气一过忘了怎么被糟践的痛楚,门里门外,兜兜转转,虽苦尤做困兽斗。“她待你不错,比其他人好”,小玲的顺水人情的话他只得惨笑以对。
不入她的门三个月,他的克制找回了男人的自信。
余情未了,时不时要见上一面,都是大波主动提出,胡胖但顺其意。他后知后觉,几次三番才领悟,是她怕他把她当仇人,不愿别人负她。他也不想变成路人,蹲过的茅坑还回头吗,不为重温过去,只为找回点安慰,要么他会以为自己吃亏太多,甚至上当受骗。
“别蹲着茅坑不拉屎。”这话她也能说出口,那是大波跟小玲说话时,胡胖隔门听到。
“瞧你这德性,你拉屎就不管别人吃饭啦!”小玲回她一句。
既然她以为他恨的太多,见面仅只吃饭说话,曾经的口口相吃到你一嘴我一嘴不搭界,平淡一点有什么不好,熟人一对,不当朋友。
他原本担心见面她要借钱,反正她已然明了他没油水,不怕再被榨干。躲着她不是办法,也不要她假意怜悯和愧疚。哪知他小人多虑,有人比他更君子。
“我不想欠谁的。”大波挑明说。
“那就我欠你的好吧!”胡胖死猪一个。
“你放心,我没要你怎么样。”她似有怜悯。
“还能怎么样?”他想着都结束了还怎么样。
“你也不欠我的,你放心。”她又重复。
“原来还是你欠我,好吧。”他反守为攻。
“我欠你咋的了!”
“别,谁怕谁不成。”
他没想她记得他对她的好,那样她会说她也没少对他好。只要买卖公平合理,各自心里才舒服。可掏钱的都是他,真金白银的好,还是凭本事上位的工夫好?算不清的糊涂账,胡胖不跟她扯,也不跟自己作。自认失足误入陷阱不能自拔,唯有当机了断再寻生路。
坠入井底之蛙,憋闷多时,他挣扎出来,掉了几斤肉,蜕了几层皮,捡回一条命,该上班找班上,该挣钱赶紧挣钱。找不回这点底气,他恐脱胎成恶鬼,任谁谁都避而远之,要么怎么男人比女人更贱。
大波哭了一车眼泪,出得车来,她不再哭,开始笑。他悬着的心放下来。在街上两人手拉手逛马路又还阳如春,以为相亲相衬再现,却没了往日的念想和举动。她为什么叫他出来,明里他不愿进她的门,实则她以为他囊中羞涩,何必请君入瓮。人说她心机过人,却不懂胡胖的心机,他何曾被她耗干跑路?大餐将尽,酒肉累人,不管几年之痒,既然痒过头,放各自一条生路吧!
“我指望你从良呢!”胡胖接着放言。
“你以为你狗改得了吃屎吗?”这会儿她怎么说都是玩笑话。
“那你养的狗吃什么?”他一点不让。
“你当得了宠物狗吗?”
“我就一流浪狗。”
“你流浪吧,自爱就够了!”
他见过到她晒出来小狗,他在的时候没见她养,以后却要晒狗,晒人不如晒狗。他养不住人,她养得了狗。
他们曾经窝在一起,不管鸡窝还是狗窝,那个曾经让她有了家的感觉的窝,翻江倒海的地方,恍若度过一劫,而今避之不及。重又两手相握,言语相交,却再难以相合。以为对她好,她却一无所变,抓不住的风,吹不散的雨,低到他人模狗样都不受待见。
“我就跟你没完!”大波吃定他躲让的怂劲,非不肯撒嘴。胡胖自估耐性十足,却已腿软无助。当垃圾桶一次足够,凭什么无休无止被脏。怎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给钱办事然后走人,还要给她什么家什么窝。对她越好她越上脸,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一时的满足感很快消化完,糟成秽物。
大波撕心裂肺的嚎啕,非寻常演技可比,差点让他患上“恐哭症”。倒是时不时冒出的信息,有事没事来一下,害他得了“恐信症”。逼得他免打搅开开关关,信息留也不是删也不是。
胡胖接连几天怕再看到手机上跳出什么“回来没有”,要不是被她勾回几年前的烦点,他真愿意悠悠哉哉陪她说说话。那时见面可是做的多说的少,有啥可说的?做了,等于说了,不做,说也白说。
天天陪的时候烦,偶尔见见未尝不可。只不过不想自己主动,等她主动也好。他放松心情后她再没来电,也可能要再过几个月甚至大半年,她一个人闷着时候再来“打扰”他。他的神经末梢预留给以后某一刻随时可能撩起的震颤。
他几乎忘记了着魔的时光,整个无业游民,成天围着她转,几乎随喊随到。其实开头并不如此,他找她,一个钟有一个钟的价钱,真假有点意思,感觉不错,两人说得上话。那时他找不到像样的人说话,跟她却连说带做没个完。而后,他没话的时候她开始主动找他,只要看到她“嘣儿”跳出一句“干嘛呢”,他兴奋地赶紧回。接下来变成几乎每天他都在等这句话,见后飞奔过去,哪怕有事也推脱掉。有时跑过去她却没空,还得等上个把钟。他也想过是不是她群发“干嘛呢”,看有几个上钩入道。他怎么就这么愿意上套,一时的烦恼都被锁定在这三个字中。他知道自己中招太深不可自拔,却也心甘情愿。尿至于此,只得认!她一定窃笑这些人不是疯掉就是傻掉,还心甘情愿争先恐后,一次为乐直至以此为乐!
他忘了,那可是她和小玲的工作,天天唱“爱拼才会赢”,她们拼命为赢钱,他嗜赌为输命!他竟然造就出使命感,上天一定为她们开了一扇窗,却给他们关上一扇门,以此成就她们,惩罚他们。他等待有扇窗何时为自己打开,不怨天怨地,也不怨她们,渡她们也是渡自己。胡胖忽然顿悟,脑洞打开,她们的试炼,渡他正果。
那一刻开窍,她们有恩,他无怨。
“哎呀,咋又换人啦?”那日小玲喝多,从门外进来见到胡胖张嘴就喷,似乎在提醒他,她都烦不了。他愣没整明白,是大波才换人,还是他该换人了。这话胡胖过耳没忘,装傻而已。
大波比小玲更会折腾,越熟悉越不客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打的越来越顺手,一个憋气不到头。小玲比大波好,憋气的时候胡胖爱屋及乌。一弱一强搭配同住一居两室,不曾左拥右抱,也没见到小玲领人回来。“大波不让,只准她行。房租她都多摊一点。”她没讲他在帮她们摊。
“你被她霸了,我也被她霸了。”胡胖只好这么自嘲。
“你们俩一对儿傻冒,我成了女霸天,欺男霸女,你们活该,谁让你们不走。”大波当仁不让,逼急了要他们都滚。
小玲不走是因为有个罩着她的伴儿,还能省吃省钱。胡胖不走那就活该,这话是大波说的。刚说完就立马上劲来堵胡胖的嘴,胡胖被说到急处真想摔门而去。有时候还没起身就被大波压上来撕扯一番,有时候前脚出门没几步以为轻松,电话响起来招他回去。他脚后跟太软,两句话就掉头。这戏码无限重复上演,想收都收不住,败笔五结尾。
“你哄哄她就好了,她就那德行。”小玲宽慰他说。
“我还要人哄呢,谁哄她啊?”胡胖闷气,拔腿要跑。
“哎呀,我替她哄你好吧。”小玲一把抓住他,不让他走。一边冲大波说:“你要不跟他干,我就跟他干。”
偏偏此刻大波生病还没全好,烦躁得要胡胖做这个做那个,样样不满意。急来把胡胖赶出房间,这才被小玲拦住。
“他是不是对别人也这样?”胡胖问小玲。
“哪儿会,她只对你这样,哈哈。”小玲很乖巧,知道翻出这些事说很无趣。
“你们姐们倒挺好,收放自如。”
“她会挣钱,我会花钱。”
的确,大波常从包里捏出一大把钱塞到抽屉里,偶尔也掐指头数数,但数到一半又扔掉。她没耐心,只要有一堆钱在就踏实。她数钱的时候喜欢蹲在椅子上,跟吃外卖时一个姿势——和她蹲马桶一样,那一刻美滋滋,那一时爽戚戚!
如果抽屉里没有钱,多半变成了数字,她难得打开电脑看看。她看手机比看电脑勤快,也熟练得多。有时叫胡胖帮忙看电脑,数了好几个账号,“原来我有这么多啊!”大波自己没想到,忘了上次数钱什么时候,有多少。拼命挣这么多钱,可也没见她怎么花。吃饭穿衣花不多,来钱就放抽屉或存银行里。有钱也没见她多开心,只有数钱时快乐。“啊,这可是钱啊!”她见到数字合不拢嘴,甚至不忌讳胡胖看到。
很久以后,胡胖想起当时情形,大波一定有意要他知道。她不差小钱,差大钱,有个家就得有大钱。她老往家里寄钱,她妈和他弟都以为她在外边挣大钱,找补她的钱已成习惯。小玲也往家里寄钱,每次不多。她找朋友吃饭花钱,买这买那花钱。
“找男人她还花钱呢!”大波不忿。
“哪儿像你,都男人找你,给你花钱。”小玲当着胡胖的面照样说。
胡胖没跟大波说过自己挣钱不多,出手却大方。
“你还在这儿耗着干嘛?”大波直来直去,“癞皮狗啊?”
“丧家犬,没地方去,就赖你这里怎么着?”胡胖以为她嫌他给的少,她却是聚少成多。
“你钱挣够了吧,还挣啥钱,不如都给我得了,我替你存着。”他越软,大波越上劲。
“你拉到吧,别跟我来事。”胡胖也突然上劲,强势上身。
这一招逼急了真管用,事毕大波果然乖了许多,胡胖舒心会意。大波伸伸懒腰回应:
“以后我一烦你就干我。”
不知又过了多久没声音,胡胖以为大波早已无和他说话的冲动,眼泪早旱到天上去了。大波来信要胡胖请她和小玲吃饭,这下他总得出个场,起码为她们买单。明明大波掐准胡胖见不得人哭,每次他提醒自己要狠一点,真狠到底她也就算了。往往非要被大波逼到最后他才能狠起来,甘愿被溺于软水之中不能自拔,呛死不偿命。
断了以后他渐渐轻松回魂,想起来有点后怕。因此,每当大波情不自禁“问候”他,要他陪说说话的时候,他胸中的郁气上翻,久吐不尽,落下的后遗症难以自愈。
以前怕与大波结下什么梁子,让她以为他要恨死她。现在可以宽心见面吃饭,不操心再招道。她要人请吃,一定好几天只顾睡觉,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吃饭找人买单,吃一顿管几顿,睡一天管几天,她们常这么干。两人一定打过赌,比拼谁最快招来买单之人。胡胖已无所谓。他一到,她们已经点了一桌大吃大嚼,两个人妆容浓厚,饕餮正起,身上的香气和饭菜的鲜辣气瘆到他食欲皆无。
“今天还没开张啊?”胡胖一点不客气。
“诶呀,这话你也说,就等你来开张呢!”大波无奈,以前何曾听胡胖这么揶揄。
“几年没见你还是那样啊,胖大哥。”小玲手握几枝烤串两眼盯着胡胖说。
“吃吃吃,跟猪似的,人家现在也不胖,是不是?”大波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我糟心糟肺,吃不下,胖不起来。”胡胖细看大波脸皮,不似几年前的光亮细腻。
“胖大哥改瘦小弟啦?”小玲说。
“那是他老不请我们吃饭,还得赖我呢。”大波没忘幽默下。
以前靠近大波总感到一股吸力,情不自禁贴近,而今隐隐的斥力让胡胖不愿近身。
“你们啥时候上班啦?”胡胖有意无意揣摩行情。
“现在哪儿有上班的地儿?生意都没得做。”大波抢着说。
“店都没了,人也没了。”小玲话不忌讳。
“哦,那你们还不回家养老去?”胡胖说。
“你管饭哪?”大波说。
“我管,这不是来了吗,饭总有的吃。你不学学小玲,赶紧找个人家不更好?”胡胖说。
“她就找你,赖上你行不行?”小玲替大波说。
“你还得找个人,家里有个后台好说话。”胡胖冲大波说。
“怎么,找你说话不行啊?叫你出来这么费劲!”大波接着说。
“你不知道你们俩的情侣衫大波还留着呢,”小玲接着道,“她老惦记你啦。”
“只有衫,没有侣,好不好!”大波嗓音低沉,“想不想都压箱底了。”
这事胡胖早就忘了,“什么衫不衫,穿给谁看,也就小玲看两眼,穿啥不如不穿更省事。”
“这人,忘情忘意啊。”
“咋说不到一块去呢?”
“别想。”
胡胖琢磨大波叫她出来当然不只是吃饭,几百块饭钱进了饭店老板的腰包。她当然要挣更多的钱,她挣的钱不少,给自己挣出过一个家。平日她除了养老妈的钱,少不了赞助小玲,再不成就是喂狗,要不被人骗去。她讲过小玲常干这类赔本的买卖,她自己不会。她脑子比小玲好使,“只有她骗人,没人骗得到她”,所以小玲才跟着她混。这话明摆着让胡胖听来憋气,完全不顾忌他。
他挣过些钱,有了钱要花,该花的都花了,最后连人一起摊上,也该着心甘情愿,不被逼死到临头,跳不出苦海。仿佛大波就是历练他的屎盆,一头扎进去溺毙。钱没了可以再赚,没钱了人也不来了。大波不愿看他的苦逼相,最后放他一马,不再扯着他不放。本来吗,胡胖这么温良恭顺,凭什么她不满意。他以为给的多她就满足,她满足就对他够意思。这个常识性错误重复上演,她越来越不满足,越来越不尽意。他抽筋扒骨,灵魂出窍,死活扭不过来。这个苦没人知,只有自己熬。大波不会可怜他,顶多兔死狐悲抹眼泪,没完没了地抹,抹到他心慌,抹到跑路。
小玲见多过几个,也无话可说,明摆他自找。她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何必死守一棵?无数次拔腿就跑,无数次强压肚中冤气。没钱的人脸色难看,求生求钱欲望救了他的命,挣钱才是硬道理。指望谁对他好,得指望他挣钱。挣了钱还得会花,他自己挣的舍不得多花,别人花他的钱不心疼,钱是他身上的肉人家嘴里的美食。给别人花自己的钱,总不如挣自己花自己。男人的脑子常常如猪,光知道吃不行,还要挣,挣完钱还要花,花光再挣,以此完成循环,无可救药。
大波以为胡胖挣够了,给她花点没什么。胡胖以为大波挣得差不多也可以收手,不用拼命。可惜他已不再帮她数钱,可惜谁也停不下来。胡胖见识过的并不少,怎么就一头栽在这里?
很快,在以为自己废掉、烂掉的时候,有人找他去上班,证明他还是个有用之人。关上一道门,又见一扇窗,可不是靠大波,却因大波悟道。
他从烂泥塘里挣扎出来,呼吸到新鲜之气,以为能因此立刻悟道。实则不然,几次相见像互相还愿,但幽怨又起,断就断了吧,一了百了。
他想开、想通,正经上班挣钱,将大波慢慢抛到脑后。大波也不来烦他,她有更多事要烦,来钱的事可以烦,不来钱的人还是滚远点。
“你就这么光看不吃啊?”大波问。
“看你们吃我开心。”其实他看着没胃口,以前的记忆从肚子深处翻腾出来反胃。
“我看你不开心,叫你出来还不乐意。”大波满饭菜油糊味道。
“话都你说了,我这不送上门了吗。”
“我知道你不愿意,要么怎么把小玲拉来一起。”
“人多热闹,咱俩有啥说的。”
“是的,咱俩没啥说的,我要不说你不会主动来看看我吗?”
“你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
大波高兴的时候,经常嘴里左一个屁右一个屁,胡胖很受用,如今却受不了她嘴里喷饭的味。他以为见面已无意义,她却不愿老死不相往来,更不愿胡胖恨她。他恨她什么?无非是赔了钱财赔了情场,谁让他愿意呢!他努力摆脱,后悔也没用,该着就是他一劫。反而大波有点后悔,放跑了一头温顺的肥猪。一场生意总要结束,谁多占便宜谁吃亏算不清。
“你心思太重,干嘛想那么多。”胡胖以为识破大波的时候,她以此劝慰。
“你心思才重,我想不明白就你明白。”胡胖就差说被她算计了。
“你们俩心思都重,好不好。”小玲乐得看热闹。
“就你没长脑子,老给人骗。”大波转而冲小玲撒气。
“我被骗碍你啥事,我乐意。”
“傻逼才乐意。”
“还是傻点好,有福。”
没吃完,小玲躲出去,留着大波和胡胖两个人互怼。点了一大桌子,大波和小玲已吃得腰粗臀肥,剩的不打包,可惜了买单人。
胡胖一度迷迷糊糊,趟在大波的床上成天睡觉睡不醒,里外上下通透,心思沉落肚脐之下,脑子转不动,一意醉生梦死。她们不断换地方,从四房换成三房在换成两房,四个人合租到两个人,人少不打架。她们搬到哪里,胡胖就跟到哪里,房租水电她们自己付,钱他没少给。
“不给钱还能白住啊。”
胡胖前世一定欠了谁,要他这世来还,只有这个逻辑说得通。每当他想不通的时候,就以此说服自己。既然有人欠,总得有人还,她还觉得欠他吗?
大波说胡胖心思太重,是不让他想太多,反过来胡胖以为她心思比他更多。他一头扎进她的窝,越陷越深,坠入渊薮,昏天黑地出不来。日子被时间煎熬得焦糊,无法下咽。他对她的心理依赖多过生理依赖,不像嗑药上瘾,重复吃一样饭菜居然没腻味。大波则养了个劳模金主,只用嘴犒劳他就够。他戒不掉她这个毒,她舍不得他这块肉,互相拼杀糟践。
有些她记得的事情他不记得,反过来他告诉她曾经的事她也不记得,对她好的事情她不记得,对她不好的事情她却记得很清楚,概与胡胖相反。他只记着人家的好,忘记别人的差。
离开她,他只会活得更好,离开他,她也活得不差。
大波和小玲断断续续找班上,挣钱养自己养家,胡胖也得养自己。看她们两个吃得很开心,他可怜起她们。
曾经给过大波一个“家”,也是他临时的家。有家的满足维持不了多久,在一次次痛哭涕零之后,幸福感已然定格于失忆之中,成了偶尔见面回想的客套说词。
如今,她说句软话,他仍会心跳加快,几下之后,复归平静,再也不怕她会绝望,怕她一个人喝闷酒,怕她晒一桌子酒瓶和吃成光杆的一堆烤串,还有常常夜夜笙歌的一帮姐妹——从小姐妹变成老姐妹,却依旧批得粉嫩水灵,夜半出镜。
又过了一阵,晚上七点多:
大波:回来了吗?
胡胖:没回
大波:我以为你回来了呢
大波:我只想找个了解我的人陪我说话(胡胖再无反应)
大波:你哪天回来?(八点,还是不舍不弃)
大波:我又喝多了,你哪天回来(零点过后)
大波:节日快乐!
他重新设了免打扰模式,但随手又改过来,不知那样更好。

网友评论